北賜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裏光景猶是當年的人事物,隻是千百年過去,俱都迴不去了。


    她原本不是一個經常沉湎過往的人,忘性又大, 很少做這麽清晰的夢。所以清晨醒來時, 愣是躺在床上滾了幾圈, 才把莫名其妙的起床氣消下去。


    北賜還想再賴一會兒,卻有人在這時把房門拍得震天介響。她想翻身坐起,但腰部也不知怎麽的, 酸得很,便幹脆沒起床, 扯著嗓子問:“誰?”


    隔壁巷子裏的老王也在門外扯著嗓子喊:“小賜啊, 你醒了嗎?你快來看看你家老太婆, 怕不是迴光返照吧。”


    “什麽?!”北賜一骨碌翻下床, 蹬著靴子就跑了出去。


    大院子裏, 一小群五鄰六舍圍在那裏, 阿茨婆婆扛著兩隻大麻袋站在中間, 左肩一個右肩一個, 精氣神十足地大聲道:“我今早去撿的啊, 大清早的撿破爛可劃算了!”


    不止北賜目瞪口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要知道,將近一個月以來, 阿茨婆婆都臥病在床, 精神好時也頂多隻是下床在屋裏打打麻將。而現在, 她居然天沒亮就跑出去撿了兩大袋破爛迴來?!這實在很容易讓人想到一個詞:迴光返照。


    北賜擠進人群,抓著阿茨的手臂搖了搖:“你身上不疼了?昨天不還說骨頭快要散架了沒法走路麽?一大早地跑去撿什麽破爛?”


    阿茨婆婆扔下肩上扛著的兩個大麻袋,反手摟住北賜的肩膀,推著她去廚房,“走,我給你做早飯去!”


    “……”


    五鄰六舍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陣之後,各迴各家。


    阿茨婆婆關上廚房門,拉著北賜檢查了一遍全身上下,“主人,你有沒有感到哪裏不舒服?”


    “我沒啊!”北賜簡直被她種種不合常理的舉止整懵了,拍了一下她腦門,道:“倒是你,怎麽迴事?迴光返照嗎?我還沒幫你找到合適的新宿體,你可別太快掛了啊。”


    阿茨摸著自己的腦門,道:“我也不知道這副身體怎麽迴事,就是今天早上醒來時感覺格外地精力充沛,一時沒忍住就衝出去收破爛了。”


    北賜無語。自從來到人間,初靈前前後後已經換了十來個宿體,最慘的一次是:不得不附在一隻年老的母雞身上,結果她一開口說話就變成了雞啼,根本沒法與北賜正常交流。


    尋找合適的宿體又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要經過宿主本人的同意,多半情況下都隻能寄希望於那些流浪在外、無家可歸的孤苦之人,畢竟普通人一般都不願意把自己的身體借給一個半透明狀的精靈。


    而阿茨婆婆這副軀體已經活了九十多年了,的確快到了陽壽極限。北賜有點擔憂,但還是安慰她:“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尋找,很快就能找到了,你別過分憂慮。最重要的是別過於亢奮以至於突然就翹了!不然你就隻能住進動物的身體裏了。”


    阿茨弱弱道:“隻是撿了兩袋破爛,不算很亢奮吧……”她又問:“主人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吧?”昨晚阿茨看見殿下抱主人迴來時,她身上好像是有傷的。


    兩次被問到這個問題,北賜就奇了怪了,她懷疑地瞅著阿茨,伸出一隻食指,突然拔高聲音:“說!你是不是瞞著我做了什麽壞事?”


    阿茨搖頭,“沒有沒有。”


    北賜:“那你是不是襲擊了我的腰?”


    阿茨:“也沒有啊。你的腰怎麽了?”


    “酸。”北賜捏了捏自己腰肢周圍的肉,眉目糾成一團,“對了,昨天……”


    嗯?她想問什麽來著?怎麽好像哪裏連接不上?


    阿茨婆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北賜的神色,在昨晚之前,她沒有對別人使用過洗塵珠,而且她的洗塵珠效力很弱,也不知道用完之後效果如何,會不會有後遺症之類的。


    北賜掙紮著想從自己的腦海裏理出點東西來,但關於昨晚,她竟然真的不知道想問什麽。語塞之際,北賜問起寐無張。“我那位鬥篷小朋友呢?”


    聞言,清脆響亮的一聲“啪”突然響起,阿茨婆婆捂住了老臉。


    要如何在知情的情況下淡定地裝作毫不知情呢?難道要她整天看著主人把近在眼前的小天王殿下視為無關緊要的鬥篷小朋友嗎?這對一向實誠不擅撒謊的初靈來說,真是有點難度。


    北賜掰下阿茨的手,“你做什麽又捂臉?難道你很不喜歡我那位朋友麽?”以至於一問起他,就這個反應。


    阿茨使勁搖頭,“沒有沒有。鬥、鬥篷小夥子他在……”


    這時,玻璃花窗上傳來“叩叩”聲,兩人一齊轉頭看過去。


    寐無張站在廚房的窗外,唇角微勾,問:“找我?”


    阿茨又捂住了臉,心道:這下完了,剛剛她怎麽稱唿殿下來著?鬥篷……小夥子……


    北賜哈哈笑了兩聲,“是啊,剛好問起你。”她打開門走出去,見他還是往日的模樣,一塵不染的純黑鬥篷,白皙好看的水嫩臉蛋,堪稱妖孽的盛世美顏,活生生一個從動漫裏走出來的男主角,立在屋簷下就是一道風景。


    寐無張的臉上始終維持著一種淺淡的笑意,目光移到她的腰間,突然伸過手去。北賜下意識避開,抬眼與他四目相對,一時有點尷尬。


    寐無張挑高了一邊的眉,“沾上髒東西了。”他說。然後繼續伸過手去,動作很輕地在她腰肢處觸碰了一下,指間捏著一團亂毛線舉給她看。


    還真是有髒東西。北賜盯著那團毛線,更尷尬了,顯得她剛剛避開的動作過於敏感。她正了正小綠帽,笑道:“可能是睡覺時從被子上粘到的,劣質被子就是這樣哈哈哈哈哈……”


    聽著她幹笑,寐無張也笑了笑,沒說什麽,漂亮的手重新收迴鬥篷內襟。


    “北賜姐姐!北賜姐姐!”傑瑞從院門外衝進來,氣喘籲籲,神色焦急。


    北賜走下石階,拍著傑瑞的背部幫他順氣,“怎麽了?”


    傑瑞的氣還沒喘勻,卻使勁搖她手臂,“快去救湯姆!湯姆他、惹到一幫混混了!正在被他們追!”


    “什麽?!這臭小子真是!”一大清早就給她惹事。北賜跑迴屋裏拿背包,阿茨婆婆也從廚房裏出來,揪著傑瑞問話:“天才剛亮多久?怎麽就被混混追了?你們昨晚去了哪裏?一夜都沒迴來。”


    傑瑞抹汗,喘氣道:“我們昨晚在外麵進貨、搭棚子,早上還沒開始推銷,那群人就從街角出來找事了。”


    阿茨婆婆直覺不好,“進什麽貨?推銷什麽?”


    傑瑞:“盜版光盤啊。”


    “……”


    北賜背著斜挎包跑出來,佯裝生氣地在傑瑞頭上拍了一下,“誰讓你跟著湯姆胡來的?”倆小孩多半是占用那些街頭混混的地盤,這才惹上了他們。


    傑瑞縮脖子,“湯姆很想成為推銷大師嘛,而且還能順帶賺零花錢。”


    北賜瞪他,“還說?快告訴我具體位置。”


    傑瑞繼續縮脖子,“就在格林街附近。”


    傑瑞說完,想跟著一起去,北賜不讓,“你別來,我去就行了。”阿茨婆婆剛想開口,北賜又說:“迴光返照的也別來。”


    “……”


    阿茨婆婆隻好提醒她:“那你注意腰啊。”


    北賜擺手,“我腰不酸了,沒事。”也挺奇怪,剛剛還很酸來著,好像從廚房出來之後酸痛感就消失了。


    北賜顧不上太多,帶了個包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兩分鍾不到,她又從風風火火地外麵折迴來,直奔到一人麵前,仰望著他俊秀的下巴,說:“那個……”


    寐無張笑眯眯地看著她,“現在才想到我?剛剛不是跑的挺快麽?”


    北賜忙點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


    寐無張也沒說什麽,隻是抬手戴上了鬥篷連帽。下一刻,兩人就從原地消失了。


    傑瑞指著他們原先所站的地方,目瞪口呆,扭頭問阿茨婆婆:“婆婆,他、北賜姐姐、不見了……?”


    阿茨婆婆一臉淡定地歎了口氣:“傻小子,鬥篷小哥哥會魔術,你忘了嗎?”


    傑瑞:“我沒忘……”但這好像已經超出了魔術的範圍了吧?傑瑞選擇默默地捏耳垂。


    ·


    雖然尚不確定鬥篷小朋友是不是真的殿下,但北賜可沒忘記他是從上界下來的。並且法力強大,在人間都可以橫著來。所以在這種需要救人的時刻,她當然選擇抱住此人的大腿了。


    這不,都不用腳跑的,倆人瞬間就移到了格林街。北賜示好性地輕拍他的手臂,道:“有你真好,事半功倍!”


    寐無張看了眼自己手臂上被她拍過的地方,語調揶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最好不要跟異性產生過多的肢體接觸。”


    北賜的笑凝滯了一瞬,爾後又自我解嘲:“你別這麽封建嘛,大家都是幾千幾百歲的人了,隨意點。”事實上,隻是因為北賜一直沒有太過明確的性別意識,所以在她眼裏,男的和女的不過都隻是條生命而已。


    但寐無張卻好像比較在意這個區別,他收起臉上的淺笑,五官線條頓時變得精致而清冷起來,暗黑氣質也瞬間籠在他身上。


    “你站住。”他突然喊了一句。


    “有事?”北賜停下腳步,迴頭望他。


    寐無張冰冷著一張俊顏,眯眼看著她,說:“就算活了幾萬年也不能這麽隨意。”


    北賜被他這種認真嚴肅的神情語氣震懾到了,雖然挺莫名其妙的。她舉起一手投降:“好吧,也許是我太隨意了,以後我注意點。”


    氣氛一時有些不愉快,倆人都沒再說話。


    北賜開始專心尋找湯姆還有傑瑞說的那幫混混;寐無張則安靜無聲地走在她身後,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


    格林街總共也就那麽大,北賜很快便在一個地下廢棄酒吧發現了可疑蹤跡。


    是血跡。斷斷續續的,一直往裏蔓延。北賜順著血跡找過去,漸漸聞到了一陣血腥味。她心頭一跳,已經設想好了最壞的結果,加快腳步往黑乎乎的廢棄酒吧裏麵跑去。


    寐無張看著她的背影,摸出一個打火機,“吧嗒”一聲翻開蓋帽,火光亮起,光線微弱,僅僅足夠照亮他自己的臉龐。但是沒關係,寐無張的本意就是讓火光照亮他自己,好讓她隨時轉頭都能看見他。


    北賜跑著跑著,腳下踩到一截圓圓的東西,差點滑倒,被身後的人及時扶住。


    北賜迴頭,寐無張那張被微弱的打火機光芒照亮的臉映入她眼裏,她低頭看著他抓在她手臂上的長指,說:“謝謝啦。”


    寐無張放開她,“走慢點。這是死角,裏麵的人跑不了。”


    北賜“嗯”了一聲。彎下腰摸了摸,摸到一根鐵棍似的東西,就是剛剛把她絆倒的東西。


    這他媽就很兇狠了,湯姆在這種武器下的攻擊下還能四肢健全嗎?北賜亂七八糟地想著,在昏暗之中拐過一個轉角,眼前立時變得稍亮,同時有說話聲傳來。


    “不應該這麽擺吧?我覺得這哥們的頭要朝向這邊。”


    “錯了錯了,他的腳要擺在這裏,假裝是被絆倒了然後被就地打暈。”


    “你別動那哥們,他那樣躺著就夠了,那樣比較逼真。”


    以上聲音全都是湯姆的說話聲。北賜:“……”


    他在做什麽???跟誰在說話?這麽詭異的?北賜順著聲源走去,突然被一束手電筒光照在臉上。


    湯姆警惕道:“誰?”


    等看清來人是北賜和寐無張,他立刻扔下手中的人,“北賜姐姐,黑衣服哥哥,你們怎麽來了?”


    北賜沒理他的白癡問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湯姆腳下那滿地挺屍狀的人吸引過去了,睜大眼睛問:“這怎麽迴事?”


    湯姆滿手沾血站在那裏,周圍還躺著一堆橫七豎八不省人事的人,如此一副模樣實在令人難以不往壞處想。他趕緊解釋:“這些人隻是暈了過去!沒有死!”說著,湯姆轉頭四顧,“大哥呢?大哥你跑哪去了?咦,剛剛還在旁邊……”


    北賜更懵了,“大哥又是誰?”一夜未見,湯姆竟然在外麵認了個大哥???


    湯姆拿著手電筒到處照射,“大哥就是幫我把這些混混打趴下的人。我們剛剛一起在擺人,試圖把他們偽裝成自相殘殺內部鬥毆的假象。但大哥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


    寐無張站在北賜身後,撥下打火機的蓋帽,微光消失。不一會兒,角落裏響起“吧嗒”一聲,寐無張瞬移到了那裏,重新亮起打火機,聲淡無波:“在這裏。”


    湯姆和北賜一齊往打火機的光亮那邊望去,隻見寐無張的腳下蜷縮著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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