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棠、班拂、柳眉溪


    杜蘅在成為清睿郡主之後迴杜家的次數就很少了。杜棠有時會想,杜蘅本就該是不願意迴來的吧。畢竟杜家有虐待她的主母, 對她毫無關心的父親, 和……曾經高高在上“施舍”她的嫡姐。


    想來, 她不願意迴來, 也是應該的。


    當日杜蘅請求去往衢州參加戰爭的時候,杜棠與杜氏、父親站在人群中,隻能遠遠地望著人群中作為焦點的她。


    杜棠還記得杜蘅那日的裝束, 她並未穿裙裝, 隻一身普普通通的淺褐色麻布上衣和長褲, 與論儒那日的鮮亮耀眼截然不同。


    但她依舊還是這麽美, 美得驚心動魄。她眉似遠山, 眸如點漆, 臉白如玉,意氣風發,神情堅毅, 讓她整個人都添了幾分英氣。


    杜棠覺得,那時的杜蘅就像是久經蒙塵、藏在蚌殼裏的珍珠, 終於被人撬開了殼,綻放出了迷人光彩。杜棠知道她向來隱忍、堅毅, 隻要是認定的目的,就能忍耐常人不能忍耐的痛苦。


    然而沒想到的是,她竟然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杜氏本來是想要阻止她的, 卻被父親攔下了。


    後來, 皇帝終於同意了杜蘅隨行衢州。杜棠本想和她說些什麽的, 沒想到,她騎上馬就走了,毫無留戀。


    杜棠望著杜蘅一騎絕塵的背影,心頭莫名悵然。


    在杜蘅走了之後,杜棠一度陷入到了十分複雜的情緒之中。


    她該是恨著杜蘅的,她本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報複杜蘅的。可如今杜蘅遠走衢州,她的“報複”對杜蘅而言,根本不痛不癢,甚至於,她根本就無法對杜蘅實施報複。


    而且,當時杜蘅尚且還在京城,她就沒能出手,如今杜蘅已離開,她還怎麽出手?


    明明已為時尚晚。


    在家中的時候,杜氏便一直在不停地咒罵著讓杜蘅死在那衢州,最好不要再迴來,不要再給杜家蒙羞,沒這個庶女就好了。


    因為母親這時不時的念叨,終於惹來了一向好脾氣的父親發了火。


    “你怎的這般毒辣!蘅兒雖非你親生,這麽多年來,卻也是你親手撫養!她也是我們的女兒!她此去衢州,一路艱險,你怎的能這般咒罵於她!”


    在父親麵前一向裝作慈愛的母親,這時候終於撕開了她偽裝的麵具。


    “她是你的女兒!可不是我的!在我懷著棠兒的時候你就在外麵廝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問心有愧!我恨她!我從沒有一刻將她當做是我的女兒!她不過就是個你和外麵的女人生的孽種!”


    “我自認為對你有愧疚,這些年你怎麽對蘅兒,我也故意不聞不問……但是,這是我的錯,和蘅兒又有什麽關係,你怎麽敢這樣對她?她這一去本就九死一生,你竟還這樣咒她!”


    “和她沒關係?隻要她在,我就能想起你當年在外廝混!你覺得這能沒關係嗎?!”母親的聲音愈發尖刻,她扭曲了臉色,抬高了音調,與父親對吼:“她不過就是個孽種!生出來就該被掐死的孽種!!”


    “啪”地一聲,是巴掌甩到母親臉上的聲音。


    以往這樣的爭吵,杜棠總要上前調和一二的,可她如今隻覺得累。


    這一鍋亂粥,竟已說不清誰是受害者。她隻是在想,杜蘅以往受到的苦痛,自己是不是也有參加一份呢?


    她覺得母親可憐,可杜蘅覺得她可恨。如今杜蘅也可憐,然而,卻已沒人會可憐她。不過,後來杜蘅得勝歸來,搖身一變,成為了人人尊敬的清睿郡主,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憐她。


    杜蘅得了鄉君封號之時,還有不少人冷嘲熱諷,然而這次,這一類的聲音全都銷聲匿跡了。這郡主之位,是杜蘅用命掙來的,將心比心,誰能做到這般程度,誰還敢置喙。


    杜棠忍不住想,這是不是杜蘅為了脫離杜家,而這般的孤注一擲?


    杜蘅再一次到杜家,時值太子選妃前夕。


    那時候,全家都在歡天喜地地準備著杜棠選秀太子妃一事。杜蘅突然找上杜家的門,嘴上說著太久沒見姐姐了,想與姐姐聊些姐妹間的知心話。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這話就是點名要與杜棠單獨交談了。


    杜氏不太樂意,她如臨大敵,隻當杜蘅是為了自己當選太子妃來同杜棠示威的。然而清睿郡主的名頭確實壓死人,即便杜氏對她戒備滿滿,也不得不先行退下。


    “姐姐,好久不見。”如今的杜蘅,身上多了幾分的風霜、堅韌,褪去了曾經的尖銳與排斥。她對自己笑起來時,雖然並不如何親近,但已沒了那時候的憎惡和隔閡。


    “……好久不見。”杜棠遲疑了些許,還是迴答了她的問候。


    “那時候,剪開姐姐衣衫的那件事,是我做的。”曾經被關在柴房裏,倔強地死不承認的杜蘅,如今卻輕易地承認了這件事。


    杜棠有些驚訝,心裏有些東西卻慢慢地釋然,有如冰雪消融。


    她緊繃的情緒忽然像是鬆了的弦,她釋然地抿唇一笑:“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你不是也被懲罰了嗎。”


    “那時候我眼裏隻有對姐姐的嫉恨。”杜蘅坦然地承認道,“我嫉妒姐姐被母親喜愛,被所有人喜愛,嫉妒姐姐整潔幹淨的院子,環繞如雲的丫鬟,精致絕美的首飾,漂亮豔麗的裙子。後來我在羽樂郡主的宴會上丟臉的時候,我才終於醒悟過來。這些東西我既沒有,那麽嫉妒沒有用,我隻能用自己的手去掙!”


    杜蘅目光熠熠,百花裙愈發襯托得她顏色嬌豔,令他人黯然失色。


    “所以我選擇了去衢州。最後,我也終於成功了。”杜蘅望著她,方才毅然的神色和緩下來,語氣歉疚:“對不起姐姐,那時候我那般說你。但其實我知道,姐姐你是真心待我好的。隻是當時我自卑敏感,所以才會鑽牛角尖。我欠了姐姐一句道歉。所以,我想向姐姐贖罪。”杜蘅將額頭貼在手背,在杜棠麵前跪了下來,伏拜在地上,深深地行了一禮。


    “你這是做什麽!”在杜蘅承認的那一刻,杜棠心中的怨恨便已消散大半。如今見杜蘅這般,不由大驚失色,將她扶了起來。


    她們兩人最後雖沒能變成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最後的敵意卻也終於雨過天晴。


    “姐姐,我此次前來,隻想知會你一聲。太子選秀,你可萬萬不能當選啊。”


    聽到杜蘅這樣的話,杜棠瞪大了眼睛。她並不笨,想到杜蘅之前是與誰去的衢州,再加上她此時臉上凝重的神情,自然是已經猜到了始末。


    “你……決定了?”杜棠猶疑地問道。決定走黨爭這條殘酷的路,不再迴頭?若是錯了一步,那可就是身死魂滅。


    “是,我決定了。”杜蘅毫不猶豫地點頭。


    杜棠默然。


    原來她去衢州之時還並非是危險之路,此時此刻她才真正算是開始走一條危險之路!


    “好,我省得了。”杜棠慎重地點了頭,受了杜蘅這一番好意。


    後來的選秀,杜棠故意吃壞了身體,在第二輪的時候被刷了下來,而此時已經傳來杜蘅要再度前往衢州的消息了。


    這次杜棠前去送別了。


    令杜棠沒想到的是,除了她之外,竟然還見到了一位熟人。


    “夫子?你怎麽在這裏?”班拂居然先一步便到達了城郊外的涼亭。杜棠猜測,難不成,她也來送杜蘅的?


    當時杜棠及笄之後,家中便辭去了夫子,所以她已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班拂了。


    “和你一樣。”夫子看了她一眼,並未多說。此時的班拂看上去似乎並不太高興,從始至終都板著一張臉。


    杜棠有些好奇,難道夫子與杜蘅的關係是這般好的嗎?


    很快,杜蘅與雲林軍眾人緩緩而至,而班拂自始至終手都籠在袖中,並未上前。


    倒是杜蘅與徐將軍說了幾句,就下了馬,朝她們走了過來。


    “姐姐,阿拂,你們到了。”竟然還是叫的阿拂,這般的親密,讓杜棠更吃驚了。


    “哼。”班拂隻是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在杜棠的印象中,這位女夫子一直都是溫婉隨和的,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橫眉怒瞪的樣子。


    “……我不是故意瞞你的。”杜蘅有些無奈,又有些撒嬌似地說道。


    “你還好意思說?上次你不知會我就這般大膽,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向皇上求去衢州!去的時候,竟連句道別也不與我說!如今,你居然又瞞著我要去衢州?!”班拂眼睛瞪得溜圓,柳眉都快豎起來了。


    “第一次去衢州時情況緊急,我記得我當時同你提過,這‘天時地利人和’隻差這一味‘人和’了。”


    “誰知道你這‘人和’是把你自己給賠進去?!”聽到杜蘅的解釋,班拂更是怒氣衝衝,就差指著杜蘅的鼻子罵了。


    “你看我這不是安全迴來了嘛,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杜蘅還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討好地衝班拂笑著,臉上露出無奈又縱容的表情。


    見證了兩人互動之後,愣在一旁的杜棠心中突然有些酸澀。


    明明她才是杜蘅的姐姐,這兩位的相處卻比她和杜蘅親密得多,她們兩人才更像是姐妹一般。


    迴觀上一輩子和這一輩子,杜棠發現,她似乎從來沒去真正了解過自己這個妹妹。


    杜蘅好說歹說,班拂才終於消了氣。


    “說吧,你要我做什麽。”班拂正色問道。


    “你幫我看好景樾,千萬不要讓他行差踏錯。”杜蘅神色凝重地看著班拂,語氣帶了些許哀求:“阿拂,景樾那兒,我隻能信任你了。”


    班拂眼神動了動,少刻撇了撇唇:“我看他現在就快行差踏錯了,他知道你要去衢州之後,人都快瘋了。”班拂的神情有些不以為然,像是和景樾不怎麽對付。


    “阿拂!”杜蘅擰緊了眉頭,音調也提了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班拂揮了揮手,不耐煩道:“你吼什麽,我心裏還能沒數?”


    有了班拂的應諾,杜蘅這才笑了起來:“你應了我便放心了。”


    雖說兩人之間的對話有如打啞謎一般,但杜棠如此聰慧,早已了然了幾分。


    此時杜蘅轉身看向了杜棠。


    “姐姐,斷了你一樁美好姻緣,真是抱歉。”杜蘅眼眸裏實打實地有些許抱歉,折讓杜棠覺得有些奇怪。畢竟她與太子從未謀麵,怎的算得上美好姻緣了?


    杜棠搖了搖頭:“這從何說起,合該是我謝謝妹妹才對。”


    杜蘅歉意一笑,並不多說。


    她心裏知道自己算是把杜棠這皇後之位給弄沒了,那還得負起責任給自家姐姐尋一門好的親事才行。


    告別了杜棠與班拂之後,杜蘅踏上了前往衢州之路,京城的大小事宜便由班拂照管,若發生什麽急事,兩人便以飛鴿傳書來通信。


    不過班拂博聞強識,能力出眾,一切的發展都挺順利。


    兩年後,杜蘅年十七,被一紙詔書召迴皇宮,皇上在封賞她的同時,想要給她尋個夫婿——這便是忌憚她了。


    然而杜蘅任了兵部侍郎之後,便以諸事繁忙為由,多有推脫。


    雖然對自己不上心,但杜蘅對嫡姐的婚嫁之事還要操心得多。


    杜蘅就常對杜棠道:“姐姐你若看中了誰,隻管同我說。這世上絕沒有看不上姐姐的,隻有姐姐看不上的。”


    杜棠頓時失笑。


    “你怎的對我這般有信心?”


    “因為你是天下最好的姐姐,自然也會是最好的妻子。娶了你,誰便會有數不盡的福氣。”杜蘅笑著看她。


    聞言,杜棠愣住,心中酸澀與幸福一同蔓上。這一刻,前世的那些紛紛擾擾、仇恨過節,在她心裏,已是完全地化為烏有。


    不過,這最令人驚訝的,還數當初那位正二品的柳大人的女兒柳眉溪柳小姐。這位柳小姐,實在是讓人大跌眼鏡!她竟然選擇了參軍,還正是杜蘅作為兵部尚書時,提出來要建立的第一支女子軍!


    這可真是命運無常,造化弄人。


    不過這位柳小姐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在她參軍的第一天,就對擔當訓練的杜蘅口吐狂言。


    “杜蘅你看著,總有一天,我柳眉溪一定會超越你的!”


    這姑娘還是這樣魯莽、驕傲,有一股子一頭向前衝的倔勁。杜蘅想起那時候她蹲下來給這位柳小姐揉腳腕的時候,笑了起來。


    “那你可別嬌弱地又扭了腳哦,畢竟這訓練可不會輕鬆。”


    “你……!”柳眉溪登時漲紅了臉,怒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就等著瞧吧!”


    沒想到,這麽苦的訓練,這位柳小姐居然還真的撐了下來。從一開始最差的那個,變成了如今最好的。


    杜蘅提拔柳眉溪當了女子營的營長,她這發起號令來,還挺有模有樣的。


    由柳眉溪帶領的這支女兒軍,後來的猛烈勁兒,還真是一點兒都不輸兒郎。


    杜棠最終嫁了文將軍的兒子文遠之。當年的文將軍的二子其實並不是沒出息,隻是因為皇帝猜忌而寒了心,這才韜光養晦,裝作家門不幸,藏身起來。


    而在杜蘅官至兵部尚書之時,則是大力提拔了文將軍一係,這當年叱吒風雲的開國將軍一族又登上了濃墨重彩的政治舞台,大放異彩,有重新崛起之勢。


    而此時的皇帝,想要再幹涉,卻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因為大多的國事他已經交給了太子與景樾,如今的朝廷,已是這二人相爭了。


    後來?後來杜蘅當上了威武大將軍,踏平了會衝,俘虜了當年的會衝王子,如今的會衝王上會淩澤,繳獲了太子會衝勾結的證據。此戰一舉廢掉了太子,扶起了景樾,更是成為了後世佳話。


    而文氏一族的重新崛起,讓大祁的國力強盛了不少,大大威懾了周邊的匈奴、丁零等異族,令他們畏懼不已,不敢再造次。


    有了官職之後,文遠之從無名小將一步步崛起,後來大敗匈奴,被景樾提拔成了威武大將軍,杜棠則被封了一品誥命夫人。


    這二人伉儷情深,一步步地將文係一族重新發揚光大,震懾外敵不敢入侵。就連當時溫婉的杜棠,也被軍中感染了幾分英氣,扛起了諾大的文家。


    最終,杜蘅官拜至左相,而班拂則繼承了她母親的誌向,擔任了太傅一職,官拜正一品。


    而那些“女德”、“女誡”,早已被焚燒殆盡。


    自此,女性們,真正地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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