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景王的車隊駛入長安時,大魏皇宮裏已是一派衣香鬢影,滿目珠翠琳琅。魏帝十三子裕王元嵩在殿中安穩坐著,隔了挺遠,還錯覺自己能聞見殿外隱約傳來的脂粉香氣。


    ——都是千金貴女,用的自然也都是頂金貴的東西,香氣不濃亦不淡,散在空氣中,恍恍惚惚地像是開了一整院的花。


    隻看那大梁景王是要摘下哪一朵了。


    想到此處,他便幹脆動了動身子,轉向坐在身邊的人:“七哥,你說這次會是哪家的姑娘流年不利,被他辣手摧花啊?”


    “……”


    尚未開宴,襄王元徹本是在自斟自飲,結果一聽他這話,一口酒險些沒噴自家兄弟一臉:“你這說的什麽胡話!”


    再怎麽不著調,那也是隔壁家的六珠親王!瑪德,怎麽擱你嘴裏就成采花大盜了呢!


    “景王蕭策與梁國新帝蕭景琰乃是一母同胞,梁帝少時領軍,個性端肅,唯獨對這天生體弱的幼弟多有容讓。新帝登基,同輩兄弟皆去景字排行,唯蕭策一人賜王號為景。今日他來商討和親事宜,你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千萬別生事。”


    言下之意,哪怕那真是個辣手摧花的主,看在梁帝的份兒上,他們大魏也得咬著牙哄著他東挑西選,直到把這親事作準為止!


    畢竟……


    襄王暗地裏突然歎了一口氣。


    ——畢竟兩國交戰,大魏敗退百裏,邊境八城接連投梁,淪落到今日要以宗室貴女和親,不與人伏低做小又能如何?


    裕王一時便有些啞然。


    可他向來是個閑不住的,到底還是低下頭,極小聲地嘟囔了兩句:“……還不是父皇當年執意要開戰,說什麽覆滅赤焰時不待我。這下好了吧,兩國結成死仇。我看,和親和到祖宗輩兒都沒用,當年不是就試過了,還把……”


    “你嘀咕什麽呢?”


    “沒、沒有!”元嵩一慌,咽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某個名字,心思電轉之間,忙擺出一副正經臉來,“我就在想這景王怎麽還不到,不是說早就入城了嗎?”


    是早就入城了。


    梁帝雖寵愛幼弟,卻也管教得極嚴,在家作天作地也就罷了,了不起他這做兄長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擔待些。可一旦牽扯到正事上,蕭策敢說,他前腳出個紕漏,後腳就能被自家皇兄踹去長林軍裏睡通鋪!


    ——艾瑪,明知道他家寶貝弟弟最忍受不了臭男人了……


    自小在皇兄鐵蹄下掙紮求生的蕭策蕭王爺,簡直是一把辛酸淚……


    所以今天真不是他故意擺譜,放著滿屋子魏國子弟幹等,而是……


    確實走不開啊。


    守在長安驛館某間房門外,裏麵的人嗆咳一下,蕭策的背脊就跟著繃緊一點,等到房門終於打開的時候,景王爺隻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喉嚨口了!


    “飛流,哎飛流!”


    攔住正要出來換水的小少年,蕭策不顧對方一臉寒意,隻問道:“小蘇夫人如何了?”


    眉目疏冷的少年看了看他,神情如冰,半點也不想開口。


    ——渣渣!


    出發前還跟蘇哥哥拍著胸口立了軍令狀,媽噠,轉頭就把蘇姐姐累病了的戰五渣!被蕭景琰那頭水牛逼著練武強身,結果全特麽練到狗肚子裏去了!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透露出明晃晃的敵意。


    “別不說話!”蕭策雖自知理虧,可越是知道不能有差錯,才越是擔心裏麵那人的狀況,“這一路上不太平,難道是我樂意的?”


    同樣的,沒把裏麵那位照顧好,迴了金陵肯定會被往死裏削一頓的人,難道不是他嗎?


    蕭策寶寶炒雞委屈的好不好??


    可飛流才不管他。


    ——少年雖心智不全,卻武功極高,乃是江左盟宗主梅長蘇與小蘇夫人的貼身侍衛。這二人同起同居,同行同往,飛流便每每護衛在側,分明是個暴脾氣的小家夥,卻偏偏隻有手無縛雞之力的這兩人才能降得住他。這次蕭策出使大魏,遠沒有表麵上那麽風平浪靜,恰逢梅長蘇抱恙,隨行名單裏便隻能添上一個小蘇夫人,一路上為他勞神費力的,人到長安,還沒進宮就先一步病倒了,飛流能有好臉色給他才怪。


    繞過已經一腦門冷汗的景王,少年想了想,還是沒用手中的水盆兜頭潑他一臉。


    ——蘇姐姐說過,眼前這人,是他們此行的關鍵,不能受傷,不能出事,要好好帶他出來,再好好陪他迴去。


    盡管飛流並不情願。


    “哎,怎麽這就走了?問你話呢飛流,飛流!!”


    被小少年拋在身後的景王爺哭笑不得,又不敢當真上去和對方打一架,當然,三個他加一塊也確實打不過……


    _(:3)∠)_


    好在裏麵那位替他解了圍。


    “王爺稍安勿躁。”


    發須皆白的老神醫緩步邁出,擋在半開半掩的門扉外,隻道:“夫人傳話於您,她並無大礙,請您自去皇宮赴宴,多加小心。”


    得,這就好。


    蕭策的心終於落下一半,覺得自己雖然一樣前途未卜,但至少不會被皇兄打斷兩條腿了。


    保住一條,成功柱拐的可能性又大了不少。


    景王爺默默在心中泣血。


    世人皆知,梁國蕭景琰有一心腹謀士,姓蘇名哲,當年一力輔佐新帝登基,有從龍之功,事成之後,卻婉拒了一應封賞。不愛財,不求名,不為俗世利祿,自然也就沒有任何把柄能讓人抓在手中。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偏偏有一個天下皆知的弱點。


    ——蘇哲,梅長蘇,這位大名鼎鼎的江左梅郎,算盡天下,運籌帷幄,卻唯獨懼內。


    自江左盟壯大之日起,試圖巴結討好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尋常的就送些金銀珠寶,古玩字畫;有格外“機靈”點的,便選上幾位能歌善舞的美人,好生調、教過了,心心念念著要送上梅宗主的臥榻。


    可無一人成功。


    隻因梅長蘇早已婚配。


    外人不知此女長相、底細、來路,隻知江左盟上下皆稱其為小蘇夫人。因梅長蘇從不出入風月之地,更遑論姬妾通房,久而久之,便有人說梅宗主畏妻如虎,此生唯一所懼,便是被他藏於盟中的這位夫人。


    此乃世人耳中所聞。


    ——不過,倒也不算全錯。


    蕭策任由身邊侍女為自己整理衣冠,腦中思緒卻有片刻飄遠。


    這位正在魏國驛館臥病的小蘇夫人,他當然是親眼見過的,且相處融洽。起碼皇兄設宴款待這兩人的時候,總也不忘拎上他作陪。


    所以他才知道,所謂傳言,其實至少是有一半猜對了的。


    ——江左梅郎確實懼內,不過不是畏其如虎,而是……


    “愛其如命啊……”


    景王爺無聲長歎。


    走出驛館的時候,蕭策心裏還想著,得虧那位宗主正被迫在金陵養病,不然……怕不是要八百裏加急趕過來懟他哦_(:3)∠)_


    也是命苦。


    命苦的梁國景王,終於輕袍緩帶,瀟瀟玉樹一般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一身緋紅,豔如烈酒,五官俊美得幾乎帶了些女兒相,看人時眼角細微上挑,隱約含笑,便瀲灩生光。


    ——實是妖孽。


    前來迎接的幾位魏國官員,這便有些皺了眉。


    刻意拖延在先,如此裝扮在後,景王失禮至此,竟是這樣看不起他們大魏嗎!


    蕭策寶寶:……大男人喜歡紅色怎麽了?還不許人家天生長得好看了是吧?怎麽著,吃你家大米啦??


    景王殿下恨不能把這些家夥挨個削一頓。


    ——戰敗之國,何敢逞兇。


    蕭策彎唇一笑,正要開口,魏國官員中當先站著的那一位卻突然行了禮,身著白衣,姿儀端正,袍袖輕搖,行動之間恍惚有月華繞身。


    “見過景王殿下。”


    簡簡單單六個字,這人的聲音卻如冰玉相擊,每個音都是冷的,透出入骨薄涼,卻又好聽得仿佛瓊珠碎裂。


    那個瞬間,蕭策突然眉間輕挑。


    “不必多禮。”他看著這位其實一早就暗中注意的公子,眼底極快地滑過一道光,“本王慚愧,竟勞動了驍騎營副帥,哪裏當得。”


    梁國景王的眼中若有深意:


    ——“宇文將軍,你怕不是要折煞我了。”


    “殿下客氣。”


    被素未謀麵的人看穿了身份,對麵的人卻半點異樣也不露,抬起頭時,眸中似有薄冰細雪,分明眉眼俊美,卻又清冷高華,一眼看去就會讓人望而卻步。


    ——這個人,就連這般好看的樣子,都像是風雪滿襟一般,拒人如有千裏,仿佛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麽可以打破他的冷靜。


    “殿下身份尊貴,若不是宮中早就虛席以待,隻怕也輪不到宇文玥前來迎接。”


    蕭策唇角輕抿,下一瞬,卻更加暢快地笑出了聲。


    “那還等什麽?”


    景王殿下迴身招了招手,停頓片刻,驛館門後果然走出一個滿眼不甘的小少年,一言不發地站去了蕭策身後,儼然是護衛的架勢。


    “有勞將軍護送了,本王這就入宮覲見貴國陛下。”


    宇文玥退後半步,看著那紅衣王爺上了馬車,負責護衛的少年卻顯然不願同坐,車簾落下的一刹那,這少年腳下輕點,人如一道虛影般晃過眾人,再現出身形時已經落座在車後橫木上。


    ——輕功卓絕,又或者,卓絕的遠不止輕功。


    宇文玥靜默地垂下了目光。


    ……


    驛館內,待那浩浩蕩蕩的隊伍離得遠了,旁觀許久的老神醫這才轉過身,重新迴了房中。


    而他的那位病人,一如所料地,也果然沒有安安生生躺著,纖細身影正倚在床頭,頭垂得有些低了,此時不過初秋,她卻已經把厚重披風覆在肩上,饒是如此也還有些瑟縮,好像是極怕冷的樣子。


    “你坐起來幹什麽?”


    老神醫一看她這樣就氣不順,多大歲數的老爺子了,兩三步就搶上前來,作勢要把她摁迴被子裏。


    “你們夫婦兩個,早晚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


    仿佛是被驚醒了一般,在老神醫的手落在她肩上的時候,那個身影頓了頓,終於抬起了頭,素白的手從衣袖中探出,極輕又極慢地,將滑落的青絲撥迴耳後。


    麵容就此清晰。


    那一刻,即使是醫者仁心的老先生,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唿吸。


    ——梅長蘇盛名之下,總有人好奇他身邊唯一的女子是何等品性,何等樣貌。隻可惜江左盟高手如雲,內外皆固若金湯,小蘇夫人又深居簡出,外人絕無機會一探究竟。


    時長日久,蘇氏貌若無鹽的流言便漸漸傳了出來。


    老神醫當時聽聞了,甚至笑得摔了手中藥碗,差點背過氣去。事後與梅長蘇單獨說起時,還道:“這樣你可就安心了罷?”


    一句話,打趣得讓江左梅郎都隻能苦笑。


    而他那時的神情,也正如此刻的小蘇。


    ——晏大夫,您可饒了我吧。


    弱不勝衣的小女子看著他,失色的雙唇輕動。這夫婦倆,連討饒的話都說得一模一樣,不加變通,卻總能讓老先生無可奈何。


    尤其是小蘇。


    她這樣看人的時候,眼底總是氤氳了水光,明明不是要流露弱勢,卻總是看得人心底發軟。


    “……你且作著吧!”


    長者的動作一頓,突然恨恨地訓了她一句,可原本是要將她塞迴被褥的手,卻將她肩上的披風又裹緊了一些。


    小女子這便笑了。


    而那一笑,傾國傾城。


    小蘇貌美。


    哪怕病體難愈,哪怕虛弱不堪,哪怕……口不能言,也是絕世的美人。


    這一點,天下少有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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