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在首爾能看見的隻有漢江,到了釜山,才是真正地看見了海。


    尹清和此時就站在岸邊,距離有些近了,時不時就有浪花撲上她的腳踝,時而溫柔,時而猛烈,她卻躲也不躲,視線隻落在遠處一點,那裏海天相交,凝成一線,席卷天地的壯闊。


    海風恰好拂過她的麵頰,熟悉至極的氣息。


    尹清和微微有些出神。


    雖然不是同一片海域,但是……


    廣袤深海,萬頃碧浪,平靜時如水銀流瀉,洶湧時又似山川傾頹。天氣晴朗的夜裏,皓月當空,銀華灑落,透水而出的礁石上還會有鮫人唱晚,歌聲遠遠散開,如鈞天廣樂。趕上心情好的時候,會有龍族化出真身,衝出海麵,伴著這美妙歌聲騰翔萬裏,雲霄之上龍身舒展,便有風雨相從,甘霖普降。


    每當此時,漁村中的長者就會告訴小輩,那是住在西海裏的神仙……


    西海。


    尹清和下意識地低了低頭,看向自己的腳。然而那個瞬間,映在她眼中的,分明是一條粉鱗閃爍的龍尾……


    “在發什麽呆?”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尹清和迴頭去看,社長大人就站在她身後,神情溫和得無以複加,“好像在思考什麽哲學命題一樣。”


    “……沒有。”清和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露出有些遲疑的樣子,手也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隻是……不太習慣……”


    其實隻是一身白色的連衣裙,正前方的裙擺不到膝蓋,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可後擺設計得卻很特別,雪紗層層疊疊地堆折起來,拖了極長,如同漸次綻放的花朵,現在正被鄭美慧半抱在手裏,柔美得像是捧起了月光。


    素雅與華美,簡潔著的旖旎。


    實話實說,這身衣服與尹清和的氣質十分相配。


    不過……


    “……我這樣,真的可以嗎?”


    目光從自己胸前掃過,清和再抬起頭時,眼中幾乎已經含了淚!


    ——沒平胸過的人你們真心都不懂!就小爺現在這身段,平常穿個校服都顯得胸懷坦蕩,今天更好,非逮著這種露肩抹(胸)式的衣服給她套上……怎麽樣,一馬平川什麽的,是不是讓小爺變得更惹人憐愛了啊抱頭蹲!


    昨晚才被國民女神懷中抱妹殺,今天又給她整了這麽一身……美惠妹紙,你確定你不是故意來找茬的嗎?qaq


    “有什麽不可以的?”


    誤以為清和這表情是在害羞,鄭大社長的語氣更加柔和,像是在哄鬧別扭的小女孩:“也沒有露很多嘛……而且很好看啊,清和是我見過的最適合穿白色的小姑娘。”


    白與黑是經典永恆,百搭色,基本上隻要五官別長得過於抽象,配上這兩色的衣服都不會難看。而黑色端正,白色素淨,在不同場合中巧妙搭配的話,這兩種顏色就能稱得上永不過時。


    可這並不等同於所有人都適合穿白。


    不是膚色或身材這種問題,而是氣質上的相性。


    白是最孤高的顏色。


    ——纖塵不染,容不得任何一點玷汙。就像是冬日落於枝頭的初雪,高高在上,聖潔而遙遠,永遠不許他人伸手觸碰。即使有一天會消失,也隻願融化在燦爛的日光裏,而不是墜落在地,沾染塵埃,陷於泥淖。


    在鄭美慧眼裏,白,是純粹,是神聖,更是不留餘地的決絕。


    要麽孤潔,要麽消亡。


    而清和與白色……


    ——堪稱絕配。


    或許她自己不會知道,就在剛才,清和穿著這身白裙子,站在岸邊,與鄭美慧的距離不過咫尺而已,可鄭美慧在後麵那樣看過去,卻覺得就算有誰能徒步走遍世界,也走不到清和的身邊。


    不可觸摸,無法企及,白如冰雪。


    “真漂亮。”鄭美慧笑眯眯地伸出手,拂過清和的鬢邊,替她把被海風吹散的頭發整理好,嘴上還記得要逗她兩句,“怎麽辦,好看得我都想就地跟你求婚了。”


    清和不出意料地立刻紅了臉。


    可是再怎麽害羞,她也沒有要躲開好友的意思,隻是有些無措地咬了咬唇,眼簾輕垂,半遮住了瞳孔,長長的睫毛卻顫個不停,像是停留在花枝上的蝴蝶。


    能跟清和成為好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鄭美慧為此付出了極大心力。但與她的付出成正比,清和對鄭美慧的好也不容錯認。就像現在這樣,雖然被好友狠狠調、戲了,她也不會推開她,更不會生氣,就連表現出來的手足無措都是柔軟著的,不帶棱角,不會傷人。


    乖巧又溫馴。


    艾瑪,越說越想繼續下去了腫麽破……


    鄭大社長這麽想著,心底的小惡魔徹底占據上風,她就毫不猶豫地湊了過去,附在好友耳邊,刻意把聲音壓低了:“清和啊……”


    隻是叫了她的名字,別的什麽都沒有說,卻又好像把什麽都說盡了。


    清和的臉已經紅得發燙。


    哢嚓——


    快門被人不失時機地一按,這一幕就定格在了相機裏。清和與鄭美慧同時轉頭,就看見這次負責攝影的成員正拗著一個半蹲不蹲的姿勢,對著他們狂按快門。


    “對,看這裏!都給我看過來!!”


    這位攝影師顯然是靈感泉湧了,聲調不停上揚:“社長你再靠近一點!可以貼著清和的臉,對,就好像要吻上去一樣!很好,就這樣!保持住!”


    臥槽,哥們你這都是什麽萌點!還有美惠妹紙你不要真的照做啊!喂,退開點!說你呢姑娘,倒是給小爺往後退啊!眼瞅著就要真親上了啊豈可修!


    尹清和愣愣無法反應。


    ——突然就覺得,這次的拍攝吧……可能有點懸→_→


    畫風走向一開始就不對了啊。


    ******


    慶幸的是,今天的主題並不是“禁忌之吻”這種恥度簡直max的類型,雖然攝影師一下子有點暴走,不過逮著她們拍過癮之後,還是很快又扯了迴來,認認真真地向尹清和解釋拍攝內容。


    “就是沒有內容啊。”


    攝影作品拿過全國大獎的成員,不負責任地這麽告訴她,“清和你就隨便走走,轉兩圈,我跟著隨便拍兩張就好了。”


    尹清和:“……”


    “哦,對了,你會遊泳嗎?要是願意,下海遊幾圈也沒事啊。”


    嗬嗬……


    先別說小爺正拖著一身大長裙……如果她一口氣潛迴萬米深海,哥們,你是打算背著幾個氧氣筒來追人?


    女孩無奈地彎起唇角,露出有些頭痛的表情:“學長,請不要逗我了。”


    “哪有?”攝影師學長義正言辭地看著她,“這麽可愛的小學妹,向你敞開愛的懷抱還來不及呢。話說迴來,拍攝結束後要不要一起去約會?我有提前做好釜山攻略哦。”


    “……學長……”


    個不正經的,先把拍攝搞定了再說這種事啊魂淡!


    尹清和頓覺心累。


    然而不正經歸不正經,這位學長也不是完全在說廢話。


    ——清和之前從沒接觸過模特的工作,更別提什麽專業訓練,如果讓這樣的她緊盯鏡頭擺pose……拍出來的作品會是什麽質量,連這位嶄露頭角的攝影界新秀都不敢保證。


    所以隻能順其自然。


    沒有主題,沒有限製,大海與藍天就是最好的陪襯。清和隻要能站在那裏,自然地麵對鏡頭,露出與平時一樣的溫柔笑容……


    隻要這樣,就足以成就佳作。


    攝影師調整著相機焦距,看著鏡頭裏的白衣女孩清晰成像,然後告訴她:“這種時候,你隻要微笑就好了。”


    “……學長,請不要隨便套用動漫台詞……”


    真的,心好累。


    _(:3」∠)_


    靠近海岸的地方聳立著礁石,尹清和被幾個成員連攙帶抱地運了上去,找了塊還算平整的地方坐好,然後按照攝影師本人的強烈要求,“盡量忽視所有人”。


    ……話說這麽多雙眼睛全盯著她,瞎子都要被看炸毛了,能忽視才有鬼……


    尹清和在心裏撓起了牆,礁石上的女孩也顯得坐立不安。


    攝影師翻看著剛拍的幾張照片,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卻又立刻恢複。


    “不要緊張啊。”礁石下,站在鏡頭死角裏的鄭美慧語氣柔緩,有意安撫清和的情緒,“當做是在休息就好了。你看,往遠處看嘛,海平線那裏。”


    渾身僵硬的女孩已經沒辦法思考,隻是下意識地聽從了命令,把視線投向遠方。


    “從剛才開始,你就會盯著那裏發呆呢。”社長大人促狹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喂,該不會是和喜歡的人一起來過吧?還是去過什麽類似的地方?”


    女孩聽得一愣。


    ——這是第二次有人當麵問她了:你,是不是有某個喜歡的人?


    仿佛是在清和的表情裏捕捉到了什麽,鄭美慧眼光一轉,立刻開口:“要是真有那麽個人,現在就想想他吧。我想知道,清和思念一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嘖,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小子這麽好運。”


    ……怎麽說著說著味道就不對了……


    女孩想要苦笑,隻是還不等她開口,攝影師已經先一步出聲反駁:“不可能!我的學妹不可能這麽快就找男盆友,她才多大啊!”


    “好啦,該死心了技術宅。就算清和還單身,要追求我也排在你前麵!”


    “……真是大膽的百合宣言……社長你敢不敢別這麽肆無忌憚!”


    “敢!”


    “……泥煤!”


    吵吵鬧鬧的互相吐槽,其實,誰都知道是要幫助清和放鬆。礁石上的女孩雖然沒有看向他們這邊,但顯然也是有在聽的,原本僵硬的身體已經漸漸恢複,遙望著海麵的眼神裏也透出了笑意。


    慢慢地,她的姿態有所變化,從一開始的正襟危坐到背脊放鬆,雖然還是挺直著的,但是整個人的氣息都柔軟了下來。清和把目光送去了遠方,眼底就盈滿了天藍色的海,風拂過她的長發,她也不再呆坐著不動,而是伸出了修長的手指,輕輕挽迴耳後。


    堆疊的裙擺也在同時被風揚起,隻一下,靜悄悄的花蕾就瞬間盛放成了花朵,開在女孩的腳下,全然為她一人綻放……


    說話聲不知不覺間已經停止,那位負責拍照的學長甚至屏住了唿吸,按下快門時與其說是在完成工作,倒不如說是本能。


    ——攝影師的本能告訴他,要留住這一刻。


    因為不能重複,所以不可再得。


    可是……


    ——喜歡著的,某個人啊……


    清和突然眯起了眼眸。


    ——“我陪你去。”


    在女孩日漸混亂的記憶裏,她唯一一次來看海,是一年前的夏天。跟在一個人身邊,就坐在他的副駕駛位上,兩個人從首爾自駕遊,一路開到了釜山。


    起因很簡單,隻不過是她偶然看了某檔旅行節目,女主持人就站在釜山的海邊,笑著說現在是最適合旅行的季節,並且穿插著介紹了當地美食。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突然之間,興致盎然。


    於是旅行計劃就這麽敲定下來。


    ——那時陪她一起看電視的人,明明什麽也沒說,也看不出有任何準備的跡象,卻把一切都獨自計劃好了。然後在暑假開始的第三天,收起她一直在做的習題冊,讓她記得收拾行李,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出發。


    “要去哪裏?”


    女孩還曾這麽一臉茫然地反問。


    “……海邊。”


    課本和習題冊鋪滿了茶幾,那個人就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前傾,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他沒有看她,可兩個人獨處的家中,每句話都隻會說給她一個人聽。


    “不是想去看海嗎?”


    “哎?”


    ……非常狀況外的反應。


    那個人終於有些無奈,手上的動作都跟著停了停,然後直起腰,目光不閃不避地直視向她:“之前不是想要去釜山看海?明天就可以。”


    女孩傻乎乎地盯著他。


    對方隻好直白地再次解釋:“去看海,我陪你去。”


    ——我陪你去。


    想去哪裏,要去哪裏,即使不說出口,也會幫你準備,替你計劃,然後親自帶你前往。


    那個人是這樣對她。


    ……


    “哎呀,我不管了!”海岸邊,鄭美慧不滿的叫聲突然驚醒了清和,即使不轉頭,仿佛也能看見這位一向沉穩的社長跳腳的樣子,“喂,清和,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啊!”


    ——發自內心地想念著某個人,隻要想起對方,整顆心都會柔軟下來,仿佛剝開了所有的堅硬外殼,將毫無防備的自己完整地交托出去……


    是這樣的一種表情。


    “所以說,到底是哪個混小子拐走了你啊!”


    難得有這麽合眼緣又合心意的朋友,一想到清和可能已經被某個人冠以“女友身份”,鄭美慧就氣哼哼地不停跺腳。


    可是在礁石上,女孩卻突然捂住了心口。


    噗通,噗通,噗通——!


    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壓製住自己的急速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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