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裏度過了二十三年。”男人低聲呢喃,低頭迴憶著什麽。


    這個夢境幾乎和他的人生一樣長。


    陸離沒打擾男人的迴憶。


    他不是在迴憶夢裏經過的事,而是在迴憶“二十三年前”他來偵探社時發生了什麽。


    那實在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某種程度來說,夢境已經等同於他另一種人生,隻有偶爾閃過的混亂夢境告訴他:這些都是你的夢境。


    聽起來還好,男人的夢境隻是單純的延長,並不是按照某種倍數增加。


    但也足夠可怕了。


    這意味著他下一次夢境裏的時間會達到百年——隻用了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男人從迴憶中脫離出來,他沒說自己在夢境經曆了什麽,而是像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普通人一樣,發出疑問:“我還是我嗎……”


    休息占據著人們三分之一的人生比重,不過大部分人的夢境都是混亂夢境,且難以迴憶。即便記得,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去。


    男人身上則完全不同,他像記得現實世界的事情一樣記得夢境世界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和日漸龐大的夢境相比,現實時間就像渺小的沙礫。


    “當然是你。”陸離迴答,在男人那副中年人才會有的迷茫神色中說道:“隻是心理年齡增加二十三歲的你多出了這二十三年的閱曆。”


    男人埋下頭顱,微微顫抖的身軀不止因為還未幹燥的衣物帶來的寒冷,還是內心的情緒:“但這些隻是虛假的……”


    “或許不是。”


    陸離不這麽認為。


    或者說陸離認為還有其他可能。


    看起來就像是男人的時間在他熟睡後被凍結,而他的意識被拋到其他世界,經曆一段漫長時間後又迴歸本體。


    誰又能說他的夢境真的隻是夢境呢?


    陸離的說法讓男人心裏的確好受了一些。


    起碼他知道那漫長的幾十年可能不是自己內心的臆想。


    他並沒有被困在自己的思維力。


    他並不孤獨。


    “最好是這樣……”男人勉強笑了一下,然後笑容被苦澀填滿,他想起更絕望的事實:“但我的夢在延長……幾天……幾個月……幾年……幾十年……百年……更久……直到再也無法醒來……”


    “不會,它隻會不斷延長,變成一串可望不可即的數字,但不會沒有終點。”陸離的話很直接,以至於不懂世事的安娜都想提醒他這麽說真的很傷人……


    不過男人的情緒沒有變得更劇烈,可能是那二十三年的夢境時光的確賦予了他中年人般的心境。


    不過陸離還沒說完。


    “你可以將它當作一項天賦。”陸離又向男人內心戳去一柄匕首。


    “天賦?”男人質疑著抬起頭,眼瞳中的血絲和早上比起沒有絲毫減弱,情緒重新變得不穩定。


    “天賦。”陸離確認了男人的質疑,說道:“它已經成為你的另一種人生,你的抵觸隻能煩惱你自己。”


    男人默然不語,陸離繼續說道:“不要當作負擔,也不要抵觸。你大可以理解為在夢境裏你到達另外一個世界,然後以一種新奇的身份在那裏生存。畢竟你說過,除了混亂夢境,其他時候你就像真實生活在其他世界,以至於你混淆了現實和夢境。”


    男人還在沉默,或許在思考陸離的話。


    每個人的思維習性都不同,陸離很清楚這種事。就像一位遲暮老矣的老人遇到這種事,他很可能並不覺得是個壞事——起碼在前幾次睡眠時。


    “你有親人嗎?”陸離問道。


    垂著腦袋的男人搖頭:“沒有……”


    “戀人呢。”


    “也沒有……”


    “沒有時間了。”


    “所以這個世界有什麽讓你無法放下的麽。”


    男人這次沉默了很久,偵探社裏緩緩響起他有些沙啞的聲音:“我懂了……謝謝你。”


    他眼中帶著真誠,或許真正明白了陸離的用意:如果一件無法改變的事降臨在你的人生,試著接納它。抵觸和憤怒隻會使自己更加困擾。


    隻是希望他能在幾天後依然理解。


    那時他的一個夢境的長度或許有幾千年。


    “死是沒用的對吧?”男人問道。


    他之前問過同樣的問題,現在又問了一遍。


    可能是忘了,可能是……


    “或許,但死是你最後的手段——那之後或許你能解脫,或許你能長眠。”


    長眠對男人來說是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字眼。


    “你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陸離迴憶起男人熟睡後,冥冥感知到伴隨他入夢的某種存在,微微搖頭。


    或許有,但遠不是陸離所能負擔的昂貴代價。


    現在的話療相對“廉價”。


    “或許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會讓你心情好受一些。”想了想,陸離告訴他:“這個世界快完了。”


    男人迷茫的看向陸離,他以為是自己還沒清醒過來而聽錯了。


    陸離繼續說道:“可能它不會毀滅,但它會越來越糟糕。”


    “可這怎麽可能……”男人訝異地發出呢喃。


    “你剛剛經曆了同樣不可能的遭遇。”陸離說。


    男人陷入沉默。


    思考了一陣關於世界要毀滅的事,他告訴陸離委托完成了,陸離將寫著調查員和守夜人地址的紙條遞給他。男人收下,不過他似乎不打算再找解決辦法了,陸離的“話療”起了一些作用。


    起碼在下一次夢境前是這樣。


    等男人的夢境以萬年為單位後,他或許會重燃解決問題的想法。


    臨走前,他承諾會付出自己所有的東西給予陸離作為報酬。


    當然,他的報酬會在下一次睡覺之前送來。


    “你居然會安慰人了……”


    男人離開後,安娜好像重新認識陸離一般仔細打量他。


    “隻是用另一種方式幫他解決問題。”陸離說道,收起鋼筆和撕剩下的紙張。“當一杯水隻剩下一半時,悲觀者會認為水隻有一半了,樂觀者會覺得水還剩下一半。”


    “你是那一種?”安娜好奇問道。


    陸離沒有迴答,他隻是拿起水壺,在水杯裏倒上半滿的水,然後對安娜說。


    “這裏有一杯半滿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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