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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當年興衝衝地露出這身去見謝閬風的時候, 謝閬風也是這樣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貓畫虎,不三不四。”


    那股興頭便一下子被澆透了, 強抿出一個笑,轉眼去看外麵的紅梅花,“那當然,我本來也不是真的。”


    他這樣說,假裝自己不在意,可那種屈辱如跗骨之蛆, 泡在一灘腐朽的黑泥裏。


    相易的劍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劍氣切開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時也感覺不到痛, 隻覺得四肢麻冷,雖然他的麵容依然微微扭曲著, 那張畫兒一樣精細的臉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現出一種木然。


    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會有這樣一柄劍穿過他的脖子,送他去無間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準備, 從穿上這身白衣開始, 在白玉京不夜的輝煌之中,苟活一時是一時, 享樂一時是一時。


    但這把來勢洶洶的劍, 一直高懸在他的心口, 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完全的準備,然而真當出現了的時候,他到底還是覺得徹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濕淋淋地落下來,心火熊熊焚燒著,焚毀了他。


    我一點都不想死。


    他猛然從心火裏生出了一股氣,咬著牙根,才勉強顫抖得不那麽厲害,“是,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著他,從他深黑的眼珠子裏照出自己的臉,漆黑的眼珠子邊也是自己的臉,詭秘得可怕,兩頭白發快貼在一塊了,皚皚不絕。


    萬素謀還呆愣愣地佇著,麵前兩個一模一樣的相折棠站在一塊,光芒蓋過了這座長殿,可是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賞心悅目。


    相易忽然收斂了笑,直直地看著他,“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沒想到真的是你。”


    朱顏慘淡地笑了一聲,“有什麽不可能,假仁假義沒什麽意思,換作你是我,有一天讓你有機會一步登天,受萬人敬仰……你也會願意的。”


    相易捏過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喲,你很理直氣壯嘛。”


    “是,我對不住你,”朱顏拚命想往後退,他意識清醒過來,開始感受到脖頸上血脈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饒,你會放過我嗎?”


    相易看著他,眉眼笑了開去,卻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邊,高高地看著他。


    “行啊,你先求一個我看看。”


    朱顏卻不說話了,他雙手撐在地上,那襲金貴的一塵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腳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聲道了句。


    “師兄。”


    相易驟然連敷衍的笑都沒了,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看著他,有一種失望無比的索然,“閉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顏想起當年第一眼見到相易的時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裏,穿過蔥蔥樹柏,忽然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露出來一張拽了十萬八萬的臉,眼角發著淤青紫紅,吊著眼角滿身的喪氣,想來是不知道又是和誰幹了一架。


    但是那張臉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氣的惱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轉就是顛倒人魂。


    相易的劍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為你已經跟著他死在東極天淵裏了,原來你沒死,所以那個時候——”


    他聲音平直得像磨著什麽。


    “逼著他殉淵也有你的一份?”


    朱顏看著那柄劍,垂死掙紮道,“沒有人逼著珩圖殉淵,他是自願的。”


    “自願?”相易聽得快從肺裏笑出來,“哈,行啊,那你現在選吧,你是自願死在我的劍下,還是自願抹脖子自殺。”


    朱顏沉默了,他的發絲垂落下來,微微帶著抖。


    相易看著那張明明是自己的臉,心裏卻一陣一陣地犯惡心,那種惡心讓他覺得有些頭暈。


    萬素謀聽得霧一陣風一陣,怎麽都覺得是出了什麽大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忽然被一雙手推住。


    他猛然迴頭望去,見到了一張無悲無喜的麵孔。


    ……和尚?


    那是個白衣和尚,手裏撚著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蕩來一陣寒意,旁邊的紅梅落上了一層淡薄的雪。


    相易瞥過頭來,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怎麽又是這麽你,陰魂不散的神經病一個接著一個……”


    問花合手垂目,“我為你而來。”


    相易一腳踢開腳邊的人,劍尖懸到那白衣和尚麵前,凝著一道鋒芒。


    “小禿驢,勸你離我遠點兒,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少來惹我。”


    問花看著他,見他三個月來果然一點變化都沒有,微微皺眉,“得罪了。”


    相易嫌棄地瞄了他一眼,“你們和尚怎麽也這麽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動手,早就沒什麽罪好得了,可不就隻剩仇了?”


    問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錯,若是這兩人重新遇上了,的確是一方壓倒性的威勢。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鏡妖的複刻,就算一模一樣,眉宇間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來吧,”相易的額頭的紅印濃烈起來,那紅印戾氣太重,染得他,“別慫著了——謝閬風,你身上那股爛味兒隔著十八裏村我都能聞到。”


    紅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著他的刀走出來,臉蒼白得英俊,名刀上綴著紅絲翡翠,伴隨他出來的還有一個霜衣女人,臉上隔著銀朱的紗麵,隻露出一雙嫵媚的眼睛。


    朱顏猛然抬頭,眼底一陣血紅。


    謝閬風原來一直在,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著那把他也想不起來從哪個倒黴鬼身上撿來的劍,直直地掃過眼前三個人。


    他的劍在最高的一段彎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過招後的損傷。


    一個佛家首圖,兩位白玉京暗領。


    都是僅次十大傳說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麽,一起來吧。”


    相易歪頭衝他們笑了笑,他嘴上的紅色加深,勾起一個笑,他笑起來讓整座小長明殿都霎時更亮了些,可是眼底還是一片幹幹冷冷的恨。


    問花蹙眉,有些震驚地撇過去。


    他……是不是瘋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是他眼見這人身上的傷已經重成那樣,分明都靠著額頭上那個血咒硬撐著。


    不然以他的實力,不把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個心驚肉跳的想法出來了。


    相折棠也許不是迴來大鬧白玉京的。


    他或許本就是來尋死的。


    或者……同歸於盡?


    死人的劍是最鋒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長明燈下,抬起頭,白發下的印記鮮紅如血。


    他從來打架喜歡後出招,可是這次他先動了。


    一劍如吞鯨。


    這小鎮偏得很,唯一熱鬧些的也就客棧的茶水間裏。


    “這兩日外麵世道亂得很!”


    “這話怎麽說?”


    “聽說是前幾日佛家的鎮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個仙宗裏當差的那孫三兒,連夜跑迴來收拾東西,說打算往南逃了!”


    “喲,什麽妖怪,難道連仙修都怕了不成?”


    “這誰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這兒裝神弄鬼啊。”


    多新鮮呢,天天擱她這店裏傳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兒,馮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裏的楠木煙槍敲了敲桌子,附帶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


    “要滾就早點滾蛋兒,我們封隆鎮地小容不下您這位大佛。”


    老板娘是個潑辣的,這賴皮子隻得擠眉弄眼地閉了嘴。


    馮青青這才低頭撥弄她的算盤,前幾日的那次大地動把後院的牆震塌了一麵,這個月又得是赤字當頭……


    “老板,住店。”


    馮青青頭也不抬,“住幾天,幾個人?”


    “住兩天,一個人。”


    馮青青撥弄好了算盤,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喲,誰家這麽俊的貴家小公子兒。


    十五六歲的模樣,白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統,頭發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兒,又似烏木一般漆黑,合攏低低紮了一束。眉峰聚劍,睫毛疏朗粗長,一雙眼珠子青透勝海,卻沉默內斂地垂著。


    他一身霽藍內衫,外麵罩一件並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風吹得鼻子發紅,卻並不算可愛,許是因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帶著一股子生冷的厲色。


    馮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曉得這破鎮子上是飛不出金鳳凰的,這種檔次的小鳳凰肯定是打外麵來的。


    “長得挺招人疼啊,”馮青青清了清嗓子,衝他拋了個媚眼,“行,姐姐給你打個折扣,下次常來。”


    這少年還來不及迴答,他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好姐姐,也給我個折扣唄?”


    什麽玩意兒?


    馮青青循聲望去,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哪來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這哪是白衣服啊,還糊了不知道哪裏的狗血雞血吧,破爛到都看不出什麽樣式材質了,乞丐都比這體麵些,再往下,還少了一隻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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