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一聲蒼老長吟,似是伴著渾厚梵音,順著雨喃喃唱出了一段古詩,在舊牆茶樓下打馬而過的白馬尾男人身子原本歪歪斜著像個醉蝦,聽見這聲也不知道怎的兀然一精神,抬起頭來往上麵望去。


    “欸,老人家,唱的什麽呢?”


    旁邊在屋簷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見那男人一身白衣,臉上帶了一張雪底燙金邊的狐狸麵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這男人聲音裏帶著困和倦,整個人幾欲和底下那匹灰馬黏糊在一起,像是張曳在了泥地裏的白紙片兒。


    上麵茶館裏唱詩的的確是個年邁的老翁,他手裏拿著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愜意著,轉過頭來和那白狐狸麵具對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兒荒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還能有甚啊。”


    白馬尾男人打了個哈欠,“我說呢,往東走了七天七夜,總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長曦之東,雲國之南。


    三足鼎立之巔,是為白玉之京。


    此為白玉京十二樓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終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氣妄稱自己是白玉京的一處了。


    屋簷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約莫十六歲,生得黃黑瘦小,但五官秀氣,是個黑裏俏,就是穿著一身紅衣服有些俗氣,一雙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機靈,她盯著那男人看了許久,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來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師,天街十三鷹怎麽會放你進來?”


    天街十三鷹是白玉京外三百裏的一十三位巡邏仙使,白玉京管束森嚴,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裏,也決不允許放進來一絲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麵前這男人,從頭到尾都不像是什麽正經人。


    白發男人暼了她一眼,揚起下巴笑了一聲,“那當然是因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長得風流倜儻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邊上看了看,路過的小城民眾都神色匆匆,誰都不敢多瞧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讓十三鷹看見,怕是要與這外人連坐,到時候可是大罪。


    紅衣少女擰眉,“你這人怎的臉皮比隔壁二賴子狗都厚……噫,你這麵具好看得很,外麵買的麽?”


    白發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邊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還不忘打趣這小孩,“小姑娘,出過這城沒有?”


    女孩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明亮,無知無慮,“出去幹什麽,這世道那麽嚇人,為什麽要離開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說,這世上沒有比這兒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麵的男人好看啊,”白發男人衝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這小城裏能有什麽好看男人,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這麽俊俏,就應該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顛倒。”


    女孩紅著一張小黑臉“啐”了一口,“不要臉。”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處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誤打誤撞進來的,被天街十三鷹看到可就完了。”


    白發男人還沒說話,他懷裏鑽出來一個灰撲撲的圓腦袋,是隻紅嘴肥鳥。


    女孩“呀”了一聲,很是好奇,“這是哪來的肥雞?”


    ……肥雞?


    鳥見愁聽聞怒又是“啊”了一聲,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迴來,他道,“這是鹿翡的雞,鹿翡你認識嗎,往西走千來裏就是長曦國,長曦國鹿翡,哎,那是個銷魂的好去處。”


    女孩搖了搖頭,看似有些不開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說了,可不能連累到我。”


    白發男人捋了一把馬尾,“喲”了一聲,“怎麽著,這天街十三鷹很兇嗎?”


    女孩小聲道,“這可不是兇不兇的問題,那可是仙師……仙師你明白嗎,可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過問的。”


    完了她補充道,“你已經是這個月第五個誤入這塊的了,前幾個鬧事的最後可都被打了一頓扔出去的。”


    白發男人擺了擺手,“欸,是你,不是‘我們’。”


    紅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氣得嘟囔道,“你是仙師?你看起來隻能是個窮鬼好伐,你看你的馬兒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搶來的吧,真當我是傻的嗎。”


    男人又哈哈一笑,從那灰撲撲的老馬上一抬腿就輕輕鬆鬆下來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隻覺得那腿是真長。


    他摸了摸老馬的鬢毛,低頭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麽,老馬嘶鳴了一聲,竟然通靈性地跪坐了下來。


    他整了整袖子,抬頭望過來,憑著那截下巴倒的確能看出一縷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臉一紅,把小凳子往裏麵搬了點,“你幹什麽?”


    “我當然是仙師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師。”


    “哈,”小女孩這下也來了氣,“你當我不曉得,我就算沒出過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師在我們白玉京好好供奉著呢,哎呀你到底還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鷹的仙使能聽到三百裏外的響動,到時候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撿了塊石頭,“要多大聲?”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聲,他們很……”


    “砰——!”


    ……靈敏的。


    她話音未落,隻見眼前一道流光,那塊小石頭被男人“嘩”得一下拋出了百來十丈,正中城樓上的古鍾,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


    樓上的太爺爺耳朵不好使也被嚇了一跳,低頭顫顫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爺爺啊,又有人來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張了會嘴巴,聽到這聲才反應過來,撒腿就跑,連繡盤也不要了。


    這小城裏也一時開了鍋,不過是眨了兩眼的功夫,閉門的閉門,關戶的關乎,城裏空空落落的沒什麽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這麽嚇人的嗎。”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隻能從門縫裏瞄著外麵,手心裏一陣陣地發汗,她在心裏數著,一下兩下三下——


    “嘩——”


    阿意唿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側過身,一支飛火流箭矢擦著他的肩膀飛過。


    喲,果然是好兇。


    他抬眸望去,一襲黑衫風影,貼著古城的牆壁斜飛若燕,快如雷霆,混著兩道銀色冷光,如沙雪之鷹一擊必中之勢。


    來人聲線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氣兒。


    “犯我白玉京者,死。”


    阿意捂住嘴,眼睛睜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貼在眼皮上,隨後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顫抖,慢慢墜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來,鋒銳的銀色雙刃一瞬而過,正好切中他的頭顱,往上揚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看起來好可笑。


    阿意望著那個頭顱,傻愣愣地想。


    都說了走還不走,這到底是哪來的傻子啊。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明明這男人看起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就是讓她好難過。


    天街十三鷹中的這一位往地上那人頭淡漠地瞥了一眼,鬆了鬆手腕,覺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題大做了。


    “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


    旁邊夾過來一道聲音說出他的心聲,他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迴頭,見那狐麵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個招唿。


    “多謝快遞,正缺衣服呢。”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見那如天威聖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鷹被不知怎的輕輕一敲,便像隻小羊似的軟綿綿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這件袍子一扒,一邊扒還一邊嫌棄,“白玉京今年負責審美的這塊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麽挑這麽醜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頭,見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鷹換麵具。


    門縫裏暗落落的一指頭粗,她屏住唿吸。


    雪底燙金的狐狸麵被很隨意地掀開,露出一張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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