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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贅述, 隻需要短短的幾句話,就能夠描述他。


    埃迪是全世界最強的男人。


    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小說,他就是小說的主角之一。但事出意外,這本小說坑了, 書的世界由此支離破碎。


    埃迪沒覺得有多了不起, 拍拍手走人,去了另外的世界逍遙自在。按照設定,全世界最強的他要向全世界最美的人求婚, 但是, 很可惜,最美的沒找到,隻招來了一群不怎麽美的“小弟”。


    在小弟們發現情敵越來越多因愛生恨之前, 埃迪瀟灑地死了。


    啊, 說到這裏, 還需要把扯迴前麵的話題。


    他是全世界最強的男人。


    最強的範圍在於人類的層次, 雖然可以突破到超越人類範疇的高等生靈的程度, 但終究無法與真正的神明抗衡。


    他是神的敵人。


    神忌憚他,要借助當代被稱為英雄的人類之手將身為人類的他置於死地。


    因此,埃迪死了。


    背景是刀山劍海, 烏黑的血液與殘缺的屍體汙染了腳下的土壤。他的銀發汙濁不堪,他的頭顱支離破碎, 他的身軀被利刃穿破, 然而, 這個男人直至咽氣的那一刻, 已用一國的軍隊為自己殉葬。


    男人的鷹在死寂般的戰場上空盤旋,哀鳴聲無比淒婉。主人死去的那一刻,鷹俯衝而下,又宛如一片輕羽,撞死在了男人的身邊。


    ——終於……


    ——這個人類……


    ——阻礙,從千年之前延續至今的心頭之刺……消失了,破滅了,迎來了隻要是人類都會得來的死亡!


    多麽愉悅。


    多麽欣慰。


    “太好了,太好了!”


    殘存的寥寥無幾的士兵在歡唿,即使在此之前,他們的雙腿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向前踏出半步。


    “王啊,將這個男人的屍首懸掛在城牆前吧,警示世人這就是違抗神明的下場。”


    派遣出軍隊剿滅神的敵人的這位國王,名為所羅門的男人,聽到了他的魔神柱的諫言。


    “……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敵人。”


    所羅門王如此說著,親自收斂了男人破碎的屍身,用魔術的火焰燒毀了他和他的鷹。


    這個男人。


    他早就該死了。


    他的死亡是好事,每一個得知這個消息的人,都應當高興。


    連神都落下了定論。


    可是……


    神是無所不知的嗎?


    顯然不是。


    最先知道埃迪的死訊的人,自然就是所羅門。


    被神創造出來統治國家的工具——沒有人心的所羅門王焚燒男人的屍體時,麵上沒有任何表情,更沒有流露出半分的情緒。


    ‘即使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你也在嘲笑我。’


    他隻在心中默想。


    ‘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


    映入無波無瀾的瞳孔中的火焰熾烈,一如死去的這個男人的性情,張揚而炙熱。


    那火焰從瞳孔灼燒至血肉之中,燒到了袖下不自禁竟然捏緊的拳,掌心裂出了深而刺目的血痕。


    第二個、相差無幾的第三個、第四個得知的,是擁有千裏眼可以看到未來的魔術師,還有已經成為英靈的王們。


    “就這樣死了?還是完全意料不到的死法。”


    說出這番感慨的梅林,理所應當是微笑著的。


    “這麽淒慘,死得這麽幹脆……還真是你的作風啊!”


    理應露出一如既往旁觀時的淡然亦或是冷漠的微笑,然而,在這自語的話音猝然落下之時。


    眼裏浮起的近乎於憤怒的陰翳,並不是錯覺。


    而另一邊,英靈殿中,英雄王的暴怒竟難以宣泄。


    鎖鏈破碎了。


    曾經緊緊束縛在那個男人身體之上的層層鎖鏈,將他囚禁在王的寶庫中的鎖鏈,在男人死去的同時悄然斷裂!


    “……所羅門。”


    “本王一定會殺了你。”


    “區區被神操縱的傀儡……竟然敢——!!!”


    同樣身處於英靈殿內,於王座中閉眼沉睡的法老王突然間聽到了鷹的聲音。


    生前的他,曾經贈予給某一個男人的神鷹,正在絕望地哀鳴。


    那鳴叫之聲穿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在曾經的主人耳邊響起,是最後趕來的別離的悲曲。


    “……什麽?”


    奧茲曼迪亞斯怔住了,俊美宛如神祇的麵龐上,竟是顯現出了王所不應當展露的悸痛。


    在這一刻,法老王猛然間意識到——那個男人的腳步終究還是停了。他還是“留”了下來,用的是這種決絕的方式。


    然而。


    讓男人願意停留的人,卻不是他奧茲曼迪亞斯。


    最後一個知曉這個消息的人,不是親眼所見。


    “恩……”


    “恩奇都……”


    “恩奇都?!”


    身旁之人帶著疑惑與焦慮的唿喚,讓綠發的英靈猛地迴神。


    “啊,對不起。”


    他迴過頭去,嘴角仍舊帶著歉意的淺笑。但那絲笑意不但不真實,甚至無法映入眼中。


    那是冰冷,又是悲傷。


    因為,恩奇都沒有多餘情緒的臉上,像是與他的笑容一般冷漠的淚水正順著臉頰流下。


    “我突然之間,察覺到了一位故人……”


    “他已離我而去。”


    埃迪死了。


    沒什麽可供人猜測的理由。


    單純因為他想死,而且,他自己開心。


    別人的想法——不管是誰,喂!他死都死了,還想讓他怎麽搭理?


    關於這個男人死後的故事。


    在講述之前……還是,先倒迴來,倒轉到一切開始之初吧。


    慢慢地說來,或許更容易讓你們理解。


    *****


    恩奇都最初遇到那個人時,是在一片杉樹林。


    雖然說是杉樹林——但放眼望去,沒有看到層層林立的樹木,隻有樹木的軀幹枝葉所化作的漆黑灰燼鋪滿了地麵,讓晚來一步的他們踩在了腳下,發出不少咯嘣碎裂的聲音。


    之所以是“他們”,很簡單,恩奇都並非獨自前來。


    他的好友,所身處的這個國家最強大,也最尊貴的男人,吉爾伽美什也與他同行。


    有一個震撼全國的消息早早地傳入了耳裏。


    這座杉樹林中有一隻魔獸,名叫芬巴巴。它強壯,兇猛,吼聲便是洪水,張嘴噴出烈火,再吐一口氣,就能讓人一命嗚唿。它就是這片樹林的守護者,人們畏懼它,絕不敢靠近。


    吉爾伽美什準備以護佑人民的一國之主的身份去討伐芬巴巴,恩奇都自然要幫助他。


    他們的決心非常堅定,可是,到了地方之後才發現,一時竟然沒瞧見芬巴巴的蹤跡。


    “除了灰燼,還有……冰渣?”恩奇都觀察得仔細,彎下腰,撿起了藏在黑色汙跡中的一小塊晶瑩剔透的東西。


    “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會有冰呢。”


    恩奇都剛剛說完,身邊的吉爾伽美什眉頭微皺,目光直直地深入還有未被火焰焚燒的杉樹屹立的地方:“在裏麵,我們順著痕跡往前走。”


    原來,地麵還留有無比清晰的痕跡,像是激烈打鬥後不斷移動的淩亂腳步,以明顯的趨勢向前方延伸。


    兩人也不拖延,徑直地奔向樹林的深處。果然不出意料,深入了一段距離,那不知為何會這般小的動靜,終於鑽進了耳裏。


    “哧——”


    就是這種,像是尖銳利器穿破堅硬的皮膚,猛地紮入什麽巨物身體之內的奇怪響動。


    也就是在同一時間,樹影之後清晰的畫麵映入了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兩人的眼中。


    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芬巴巴……”


    “已經被殺了?等等,這家夥——”


    這是,多麽讓人震驚的畫麵啊!


    正是芬巴巴的魔獸本應如小山般高大,在人類的討伐下展露出囂張的爪牙。而此時此刻,山石卻無力地垮塌了。


    芬巴巴轟然倒下,同時壓倒了不知何時被冰凍成冰柱的數棵杉樹,一時間,冰柱也破碎成了冰渣。


    它的脖子上赫然紮著一柄長/槍,熱血如利箭般射出,似是最後的不甘的咆哮。


    然而,就在這裏。


    就在小山般的芬巴巴的屍體旁邊,有一個男人背對著後來的他們。


    血柱噴灑下來,他剛好迴過了身。


    帶有腥味的鮮血隻有些許打濕了男人披著的雪白鬥篷,還有幾滴飛散的血珠,僥幸濺到了他同樣披散著的頭發。


    銀發。


    轉過頭來,顯露出的臉不算重要。因為,不論是吉爾伽美什還是恩奇都,注意全都被他的眼睛吸引了過去。


    吉爾伽美什打量了這個人一番,被搶走獵物的憤怒竟然煙消雲散。王興致盎然地開口:“外鄉人,你的槍,不要了麽?”


    “啊。”外鄉人迴答得很是無所謂:“用不著,過一會兒就化了吧。”


    他的槍,是由冰所凝結而成的武器。


    出奇地堅固,也出奇地鋒利。


    冰晶所融化的冰水悄無聲息地向下滴落,也更加無聲無息地匯入了芬巴巴還在流淌的血液中,最終,血與水全部浸沒進腳底昏黑的土壤之中。


    不等吉爾伽美什再開口,這個外鄉人就自己說了話。


    “唉,太可惜了。”


    “可惜什麽?”恩奇都問他。


    “這頭怪物的力氣還真是大,為了讓他安靜點別到處噴火,我把他拖到這裏,用力過猛,把兩隻手都弄斷了。”


    確實。仔細看就發現了,男人的胳膊以頗為奇怪的姿勢垂在身邊,即使又有大膽的血珠飛濺到了他臉上靠近眼瞼的眉間,那血珠緩慢地順勢流淌而下,也沒有抬手去擦。


    隻不過,手斷掉了,跟“可惜”又有什麽關係?


    這個疑問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大概需要半天才能痊愈。”


    在兩人——主要是恩奇都詫異的目光中,男人笑了起來。


    如上所述,就算斷了雙手,他的笑看起來也張揚得不行。再配上那雙似乎比頭頂正照耀著他們的陽光還要明亮的金色的眸子,頓時更加——囂張。


    他來到了恩奇都的身前:“在那之前,我隻有再等一陣,才能把最美的花束捧到你眼前。”


    “美麗的人啊。”


    多麽深情款款。


    暫時用不了手也沒關係,他就微微低頭,目光閃動,朝眼前這個美麗得宛如蘭花的少年笑。


    “接受我的求婚,成為我的妻子,好不好啊,嗯?”


    恩奇都:“……”


    吉爾伽美什:“……恩奇都。”


    “本王是不是出現了幻聽,這個雜種,在說什麽蠢話?!”


    恩奇都。他是王的摯友,也是王的半身。


    吉爾伽美什將國家和王座分與他一半,也將自己的寶庫分與他一半。這份厚愛來源於王對摯友的尊重,也是對他們兩人羈絆的認同。


    然而,無論是恩奇都還是吉爾伽美什,他們都是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人。


    默契存於心中,有些“事情”不需言表,隻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就比如……此時,此刻。


    瑩瑩如玉的月光輕拂下來,卻並沒有如平日那般柔軟,可能與氣氛有些許關聯。


    這兩名摯友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些許奇怪的痕跡,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肯定不會爭吵,更不會就自己的發現多說什麽,自是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


    恩奇都緩步走了過來,先是看了看四周擺了一地的空酒瓶,最後,才蹲下來,離得更近一些地打量起趴在吉爾伽美什身上已經醉死過去的埃迪。


    “喝得可真多啊。”


    他倒是把之前吉爾伽美什沒來得及做的事情給做了。


    神色已經冷淡,沒有多餘的變化,但卻伸出一根手指,在某個即使喝醉也沉浸在自己居然被拒絕了的鬱悶中的男人的臉上,輕輕戳了一下。


    臉頰的稍稍凹陷雖然是個很細微的細節,但按照常理,埃迪就算睡得再死,也會在第一時間警覺地醒來。


    他的警惕性很強,這也是他從不畏懼什麽突發情況的原因之一。


    然而,這時候,他沒能醒得過來,隻是在睡夢中哀歎了一聲——唉,恩奇都啊。然後,嘀咕著歪了一下頭,直接滾到被他當做睡墊的王的腿上接著睡覺了。


    吉爾伽美什挑眉,可就算是抓著這個也太不客氣了的家夥的頭發,要把他扯起來,也沒能把埃迪弄醒。


    “警惕性”似乎不見了。


    根本原因,其實很簡單。


    就像恩奇都曾在心裏低語的那樣——


    “輕而易舉地賦予本王如此強烈的信任。該說他愚蠢,還是單純?”


    內容似乎是不滿,但實際上,吉爾伽美什顯然是用相當滿意的語氣說出的這句話。


    “口口聲聲說要和本王痛飲到天亮,結果天還沒亮呢,這家夥就自己醉過去了。”


    “那你肯定沒有他喝得多,吉爾。”


    恩奇都不著痕跡地收迴了手,同時垂下了眼瞼,不知看向了哪裏:“你們的酒量我是知道的。真是的,怎麽可以看著他自己把自己灌醉呢。”


    “少來維護這個笨蛋了,恩奇都。”吉爾伽美什迴了他句式差不多的話。


    恩奇都暫時沒有再接話。


    身著白袍的少年重新站了起來,沐浴在月色中的身姿比那淡淡的光華還要柔美。再坐下時,他就席地坐在了摯友的對麵,中間隔著王又一次取出的酒樽。


    最先興衝衝地提出要喝酒的那人還是把王尊貴的大腿當做枕頭,此時正安然地睡得更香。


    這一迴,換成恩奇都和吉爾伽美什對飲了。


    在此之前,和拋下勝負之心來一場的比試一模一樣,他們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喝酒。


    但情況相同又不同。這兩個相互知根知底的摯友此時卻異常地沉默,連中途隨口提及的幾句閑聊都省去了。


    吉爾伽美什不喜歡這樣的沉默,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最終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卻是恩奇都。


    這向來冷心的人,隻在摯友和喜歡的事物麵前能夠稍展柔情的恩奇都啊,他為摯友空掉的酒杯盛滿琥珀色的酒液,卻也在同時輕笑。


    “吉爾,你很喜歡他呀。”


    吉爾伽美什的手指略有一刻停頓,雖然在下一刻他就微微抬眼,臉上的神色是對恩奇都突然說出此話的疑惑,還有幾分無意掩飾的傲然。


    “雖然比你差了一些,但就朋友而言,這家夥還算不錯——若是再給出更高的評價,他可是會得寸進尺的,暫且就這樣吧。”


    王的嘴角上翹,同樣不吝於將笑意顯露。恩奇都把摯友的表情看在眼裏,道:“那就好。”


    “我和你的感覺是一樣的。”


    不知怎麽,恩奇都又說。


    等到吉爾伽美什終於變得古怪的目光望來之時,看到的就是摯友比方才還要真心實意的微笑。


    這抹笑容可勝過世間最美的寶石的光輝,若是映入某個嚐試著追求他的男人的眼中,想必定能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記。


    這一番對話,在很早之前就出現過。


    便是他們深入芬巴巴守護的杉樹林,一齊見到埃迪的那日。


    恩奇都對吉爾伽美什說,他與他的感覺差不多,他也挺喜歡他,隻因為他是一個很有趣,也十分任性的人類。


    對話的內容相差無幾,可其中蘊含的意思,還是相同的嗎?


    好像——


    ‘有些不一樣了。吉爾,你也察覺到了吧。雖然,你隻是察覺,還沒有深入地意識到那代表著什麽。’


    這一次,恩奇都想要將輕歎藏在了心裏。


    “我要以最認真的態度,與你來一場真正的競爭了。”


    一字一頓,話音落定。他明明還是在微笑,可堅定躍然於清澈的眸子深處,反而透露出了他絕不會妥協的強硬意誌:“做好準備了嗎,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先是驚訝,隨後放聲大笑,赤眸中掠起的是同樣不容挑釁的高傲。


    “聽不懂你在指什麽……不過,恩奇都啊。”


    “即使對手是你,本王,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


    ……


    埃迪醒來之後,險些以為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斷裂。


    酒雖然是個好東西,但每次宿醉過後,都會讓他的頭痛上一陣。


    那股疼痛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麽,過一會兒就好了,隻是有點暈沉沉的感覺而已。


    哦,記憶迴來了。


    他先想起來的是昨天——不對,是前天?還是更久之前?——因為被恩奇都拒絕,拉著吉爾伽美什喝酒的事情。


    可睜開眼,埃迪不僅沒看到酒局的殘骸,連吉爾伽美什也沒看到。


    “什麽啊,笨蛋王居然把我丟在這兒自己跑了。”


    他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倒是沒想過要找不夠哥們的笨蛋王算賬。


    但是——


    走出一步。


    兩步。


    埃迪先還顯得懶散的神情忽然僵住,慢慢地,開始凍結。


    “……盧卡斯!”


    埃迪突然又唿喚盧卡斯,然而,往常不管飛到哪兒撒潑、隻要一唿喊就會迴來的鷹,卻是異常地不見蹤影。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王宮內如黃金般璀璨發光的建築物,與之相反,完全是另一番可怖、可憎、可惡的光景。


    比他曾經殺死過的蛇怪還要龐大的屍體橫倒在麵前,大半的皮肉已經腐化,剩下的發臭的爛肉執著地攀著白色的骸骨,頭部的尖角泛著幽幽的寒光,加在一起,勉強還能拚湊出公牛原有的形狀。


    腐肉與骸骨上有槍,刀,斧,以及數不勝數的各式武器留下的痕跡,也還有疑似被寒氣凍傷的痕跡。


    曾經,從屍身中漏出的血如洪水傾斜,將方圓幾裏的田野淹沒,如今泥土還是鮮紅的顏色。


    “…………”


    埃迪想起來了。


    記憶果然有斷層,此時,距離春祭開始的那一天,又有幾個月過去。


    他是來找不久之前,與吉爾伽美什、恩奇都聯手殺死的天之公牛的遺骸的。


    ——求愛遭到烏魯克之王拒絕的女神伊什塔爾惱羞成怒,在大地上放出了足以摧毀人間的天之公牛。


    ——王和他的摯友們殺死了天之公牛,但也因此讓女神更加惱怒,最終,以凡人之軀也敢殺死天牛為理由,神罰降臨。


    每走一步,腳下深紅近黑的土壤下陷,仿若就要滲出渾濁的血液。


    憤怒之火在心中灼燒,他的眼同樣被烈焰蒙蔽。有些花了,先前還那般清晰的景象,似在一瞬間變得模糊。


    臉上的神色全被凍結了,他伸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再翻開手掌,低頭,隻看到一片血汙。


    ——去他媽的神罰。


    ——恩奇都……死了啊。


    “這家夥,一直跟在我身邊兒的小弟。因為那天我讓它自己去周圍飛一圈,打探打探情況,所以你和吉爾伽美什才沒有看到它。”


    帶著巨大陰影從天而降的鷹,此時已然離開了恩奇都,站在了埃迪的肩上。也就是男人身形強健高大,才能讓這麽大的一隻鷹穩穩地落腳。


    埃迪給恩奇都介紹完,就將矛頭指向了“小弟”。


    “喂,盧卡斯,膽子不小啊。在外麵胡玩了一個多月才想起來找我,是不是又想被拔毛了?”


    在這一對主寵——不對,埃迪說了是小弟,那這一人一鷹的相處模式就真的像是兄弟一樣——兄弟交流感情的時候,恩奇都就在旁邊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們。


    盧卡斯是一隻相當神氣的鷹。


    神氣不止體現在體型,外表那黑墨一般根根豎起宛若刀刃的羽毛,亦或者鋒利得可以輕鬆撕裂獵物身體的利爪。也不知道為什麽,恩奇都的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雖然才見到沒多久,但這個念頭似乎打一開始就出現了,自此很難再掩下去。


    盧卡斯很像一個人。


    很像一個男人。


    嗯……


    恩奇都:“啊,真的一模一樣。”


    他輕聲地自言自語,豈料話音再輕,也被前一秒還在譴責自家的鷹玩忽職守的埃迪聽到了。


    埃迪:“和誰一模一樣?”


    盧卡斯:“噶?”


    一人,一鷹,在同一時間扭過頭來。


    從鷹的小腦袋上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隻要看它那對幾乎和埃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珠——


    純粹得容不下一絲汙垢的金色,其間,似還隱藏著無法容人直視的光芒。


    同樣的眼神,放在鷹這裏,就是作為天生狩獵者的猛禽自帶的犀利目光。而若是鑲嵌在人的眼中,那股霸道不變,反而更加氣勢逼人。


    當然了——相同之處,似乎還是不止於此。


    恩奇都仍在沉吟。


    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得到一些頭緒了,但又一時很難組織好語言來形容。


    恰好就在這時候,埃迪沒等到恩奇都的迴答,以為他不想說,便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另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其實,那也就是恩奇都之前問起的事兒。


    “你們剛才是在說什麽‘災禍’?指的就是這家夥,盧卡斯這個笨蛋對吧?”


    他轉過去,詢問還沒有散去的那幾個城民。


    顯然,埃迪問起來時相當自然,語氣也很正常。但他剛一開口,本就對他的突然而至麵露緊張的人們神色頓僵,第一時間埋頭不與他對視,此後,更不用說要迴答了。


    埃迪:“……”


    麵對這一情況,埃迪也開始無奈了。


    不過,他無奈的原因,不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嚇到了人——他要是能夠意識到就謝天謝地了,而是見大家都不說話,以為是受到欺負的債主們不好意思開口,當著他的麵數落盧卡斯的罪狀。


    “好吧好吧,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到。”


    自家小弟什麽德行,做大哥的最清楚不過了。


    先前還老老實實站在埃迪肩上的盧卡斯突然高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開翅膀,直衝雲霄……嗯,隻差一點點就真的衝上去了。


    它的速度快,埃迪的反應比它還快。


    眼睛不眨,甚至連表情也一點沒變,埃迪直接伸手抓著盧卡斯的爪子,把試圖逃跑的盧卡斯硬生生拖了迴來。


    盧卡斯:“噶!噶!噶!!!”


    這聲音既尖銳又淒涼,透露出盧卡斯內心強烈的想要離埃迪越遠越好的期望。


    然而,埃迪一邊罵它:“笨蛋!來之前就跟你說了,這個地方不是老家,不要看到什麽好看的東西就帶走!你是鷹還是龍啊!”一邊將就著抓住爪的姿勢,倒提起盧卡斯,把半人多高的鷹抖袋子似的毫不留情地甩。


    盧卡斯不甘的哀鳴還在繼續,但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稀裏嘩啦的聲音響個不停,


    “天……呐……”


    “這麽多東西,都被它藏到哪兒了?”


    旁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似是有無數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盧卡斯的翅膀下麵抖了出來,裏麵有小花環,手鐲,布絹,石板的碎片……總而言之,什麽小東西都有,共同點在於,它們要麽做工精致,要麽花紋好看,要麽就是在太陽底下會閃閃發光。


    盧卡斯的翅膀底下顯然藏不了這麽多東西,但事實卻是,真的有這麽多東西被埃迪甩了出來。


    其中自然包含了不能直接丟到地上的易碎品,一個小小的罐子最後被抖落,在它淒慘地落地開花之前,埃迪及時地將它撈在了手裏。


    埃迪的腳前一片淩亂,不僅喜歡美人、還喜歡搶走一切以鷹的眼光覺得好看的東西的盧卡斯挺著脖子,擺出一副倔強到底愛咋咋樣的強硬姿態。不說別人,反正恩奇都注意到了之後,不禁多看了它——和他一眼。


    埃迪:“……”


    短暫的沉默。


    就目前看來,埃迪的神情已經非常嚴肅了。


    神色比方才還要冷淡,當他抬起頭,看向在恩奇都來前就聚在這裏議論盧卡斯的罪責的那些人時,人們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明明占理的是他們這一邊,可完全說不出話。就像是下一秒,這個眼神恐怖,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男人就會獰笑一聲,把他們全都——


    全都……


    “抱歉,實在是抱歉。”


    欸?


    眼神恐怖的男人發話了,但話一出口,就讓所有人震驚在了原地。


    埃迪也不說廢話,三下五除二拔掉了盧卡斯那幾根漂亮的、但不知為何像是才長出來沒多久的尾羽(由此可見,它已經是慣犯了)。


    “盧卡斯就喜歡收集看著漂亮的東西,一不留神讓這笨蛋跑出去,結果就是這樣——對了,能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主人在哪兒麽?”


    幹脆趁這個機會,他把每一樣小玩意兒的主人都挨個找到,手裏還提著垂頭喪氣的盧卡斯。


    左鄰右裏嘀咕的“災禍”,那神出鬼沒搶走人們身上、手邊等等地方的東西的黑影,真麵目就是一隻頭腦單純的鷹。


    恩奇都一路跟了上去,便發現,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還很多。


    就比如說,埃迪找到那些人,並不是去還東西的。


    他從自己的衣兜裏掏出了一大把金幣——就跟盧卡斯能在翅膀底下藏住那麽多東西一樣奇怪,用一枚金幣去換原主人所有的,實際上一點也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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