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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怪死後, 紮滿冰錐的屍體就像是放大版的刺蝟,姑且還能看得進去。


    而又過了一陣,等冰慢慢融化, 已經有一些血水浸入土壤, 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頓時撲鼻而來,連帶著整個土地的顏色都變得發黑起來。


    恩奇都注意到了這一點,眉頭開始皺起:“蛇毒把泥土汙染了, 如果不處理的話,這裏再也無法生長出植物,附近的動物也會受到毒的影響。”


    埃迪:“呃!”


    他方才完全沒有想那麽多, 都打算輕鬆愉快地打道迴府了。結果此時才突然想起, 根據之前的觀察, 恩奇都很喜歡包括動物和植物在內的自然。


    雖然想要斬殺怪物,不弄出血是不可能的,但埃迪這一招陣勢太大, 幾乎讓蛇怪體內所有的血液全都噴湧而出。


    如果再等一陣, 讓冰全部融化,不止是這片森林, 連外麵的田地和村莊也別想留著了。


    “哼, 這等劣等的生物就是麻煩。”


    吉爾伽美什開口了,話音依舊傲慢, 但從意外地顯露出嚴肅的表情來看, 對於蛇毒可能造成的影響, 他也感到稍微有一些棘手。


    “趁這些冰還沒有全部融化, 把屍體和被汙染的部分燒掉……唔,不行。”


    埃迪疑惑道:“為什麽不行?”


    吉爾伽美什:“難道你想指望本王親自用什麽無聊的魔術嗎!”


    埃迪:“魔術?你們這兒也有魔術啊。”


    吉爾伽美什當然會魔術,論其造詣,還相當地不凡。


    但這位王的任性在這裏也彰顯無疑,他從不承認自己也算是神代古代的魔術師中的一員,對於所謂的魔術,基本上從來都不會去用。


    沒有提前想到汙染的問題,這一次確實是他們考慮欠妥。


    話說迴來,吉爾伽美什雖然拒絕使用魔術,但對遺漏事件坐視不管更不可能。


    然而,就在思考其他辦法的時候,埃迪托著腮,忽然道:“好吧,既然是我搞出來的事兒,那還是讓我自己來收場。”


    不用其餘兩人問他有什麽辦法,埃迪就衝天空高喝:“快點下來,盧卡斯!”


    盧卡斯也跟著他們一起來了,不過是在埃迪嚴令它必須跟來的情況下。那隻比人類還狡猾的鷹大抵是不高興,一路都在上麵飛著,不肯露麵。


    此時埃迪突然唿喚它,就算不高興,大哥之令也不敢不從。頭頂狂風席卷,黑鷹頓時自高空俯衝而下。


    而此時,埃迪已經做好屬於他那一份的準備工作了。


    蛇怪癱倒的屍體隻在這麽短的功夫內就開始腐爛,在腐蝕進一步加重之前,埃迪把屍身、屍身下所有被毒液汙染的泥土全都凍了起來,放眼一看,就像是一尊偌大的冰山。


    恩奇都抬頭,剛好看見了熟悉的猛然降落的黑影。


    意想不到的是,盧卡斯似乎是要在冰封住蛇怪遺骸的冰山上降落,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它從冰山之巔掠過,並沒有觸碰到冰塊。


    可盧卡斯從那裏飛掠而過,偌大的冰山就神奇地消失了。原地除了一個空蕩蕩的深坑,連點冰渣都沒有留下。


    “這是……空間轉移的魔術?”


    “差不多,反正一個意思。”埃迪也不掩飾,直接就道:“不然你們以為盧卡斯偷來的東西都放在哪兒?”


    “屍體就暫時放一放吧,等以後找到合適的地方,我再讓盧卡斯丟掉。”


    還有些事情他倒是沒有自己揭露,但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不傻,都能猜得出來。


    埃迪,顯然和盧卡斯有著相似的能力。


    這個男人不喜歡掩藏,但對於自己的事情也不會主動地提起太多,他的背後還有不少謎團。


    諸如他總是說起的“老家”究竟在哪裏,他的背景,實力……種種都尚未清晰,用吉爾伽美什現在脫口的一句話來說,也就是——


    “你倒是藏得挺深啊。與本王一戰,竟然還沒有完全拿出真本事?”


    對於埃迪的來曆,吉爾伽美什早就察覺到了古怪,但並沒有打探的興趣。他在意的就隻有那一點。


    埃迪擺擺手:“你不也一樣嘛,誰也別說誰。”


    “不過。”他又說:“要是哪天你想和我認認真真地打一場,我也奉陪。”


    交談就暫時在這裏結束,接下來,他們總該迴去了。


    臨走之前,恩奇都還在被破壞了一部分的森林中額外逗留了一陣。


    他跪下,撫摸著似乎被寒氣凍得萎靡的野草的邊角,硬是讓埃迪看得產生了莫名的愧疚感。


    可恩奇都這麽做並不是為了指責他,而是真心地安撫這些受傷的生靈。


    “暫且忍耐一下吧。”恩奇都這樣輕聲說著:“幸好,春天已經到來了,你們還能得到新生。”


    “是啊。”吉爾伽美什也接口,雖是麵色冷淡的模樣:”等我們迴去,春祭也要開始了。”


    埃迪:“你們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了。春天就算了,春祭是什麽玩意兒?”


    吉爾伽美什:“一年之中最重要,但本王覺得毫無舉辦價值的節日。”


    他似乎真的對這個所謂的節日沒什麽興趣,用最簡潔的話給埃迪解釋了一下。


    聽完。


    埃迪:“……”


    埃迪:“我去!”


    “你們這裏的人真是——不僅穿得這麽奔放,連祭奠上都要當眾搞這種事情?”


    埃迪覺得自己真是太孤陋寡聞了。


    好歹是個男人,床上那些事情他雖然沒做過,但也是知道一些的。沒想到是,這個世界的人如此奔放,要以性交作為祭祀的神聖形式。


    對此,他隻能表示:“厲害,太厲害了,這就是文化差異吧,我——越來越欣賞你們了!”


    “嗯,到時候一定得去……”


    猛然間發現,恩奇都竟然在直直地盯著他看。


    少年模樣的人偶麵上是沒有多餘的表情的,但眉宇間皺起的些許紋路卻極其少見地流露出一點心緒。


    碧綠色的眸子清澈見底,埃迪發現,自己的影子就印在了那裏麵,連一時噎住的僵硬都刻畫得分明。


    埃迪:“……”


    毫無疑問,他還有一小段突兀的沉默。


    但那也情有可原吧,恩奇都,肯定能夠理解。


    曾經顯露過的、仿佛要將冰冷空洞的心融化的火焰再度在男人熾金的眼瞳中跳動,險些壓抑不住,把其實沒有忍多久、但他自己覺得有幾十年那般難熬的熱情全都宣泄出去。


    啊,那可不行,計劃不就打亂了嗎?


    所以,埃迪麵不改色地改口,沒有咬到舌頭:“吉爾伽美什,那天我們一定得找個僻靜的角落暢飲啊。”


    “祭典有什麽有趣的,我完全讚同你的觀點!”


    第十八章


    伊什塔爾徹底地敗了。


    她當然沒有死,好歹是神,還是一個高等的神,刺體而出的冰錐再鋒利也要不了她的命,就隻是看上去尤為狼狽而已。


    但是——


    這份屈辱,從此開始再也無法洗清!


    就結果而言,沒有任何改變。


    人不可能戰勝神,伊什塔爾確實立於上風,而那個人類,若不是因為他那特殊的體質,早就應該死了。


    可在五髒六腑被燒了個幹淨,被聲嘶力竭的女神從岌岌可危的山巔擊落之時,無知而狂妄的人類竟然還在嘲笑她!


    讓她不喜的那雙金眸的光芒沒有絲毫黯淡,反而更加熾烈,就好像:


    他的字典裏還是沒有“恐懼”二次,他將所有的憤恨聚集起來,這股力量甚至強大到可以讓伊什塔爾不自禁地在心頭買下驚懼的影子。


    “不行……”


    冰錐全都破碎,血跡斑斑的伊什塔爾怒喝道:“不可能放過你——就算死不了,我也要讓你享盡殘酷的折磨!”


    伊什塔爾想要追上去,然而,之前暗中幫了她一把的風神卻在這時現身,嚴肅地阻止她:“夠了!伊什塔爾,你難道忘了你父神說過的話?”


    不要去管他,不要注視他,把這個人類漠視才是正確的做法。


    可伊什塔爾怎麽聽得進去,她的尊嚴完全被踐踏了,根本咽不下這口氣。


    因此,她又拉開了弓,冰冷的目光投向下方,正好望見一隻黑鷹飛來,接住了隨著山石一同墜落的主人,就要朝遠處逃離。


    一聲錚鳴。


    金芒所化的光箭帶著極大的氣勢破空而去,一瞬過去,眼看著便要射中那一隻鷹——


    “伊什塔爾!”


    伊什塔爾不僅隻發出了這一次攻擊,如今的她已經失去了理智,自然更不可能再手下留情。然而,第二次攻擊就要襲去,一道慍怒的女聲響起,與此同時,她的胳膊莫名地歪了一下。


    前一道攻擊射中了鷹的一邊翅膀,頓時也落得了血肉消融的代價,而第二道卻因為方向偏移而落了空。


    在此時趕來的是另一個神明。


    她是寧孫女神,烏魯克之王吉爾伽美什的親生母親。


    少有神明會直接幹涉人間的事情,像伊什塔爾這樣的任性之神少之又少,畢竟,連偉大的主神安努,也始終居住在最高層的天空,從不離開。


    神需要人類的敬畏,也需要得到信仰。一般來說,他們都是以人類城市的保護神的身份立威,在自己的神廟中展現神跡。


    吉爾伽美什的誕生,其實便是神的一次嚐試:讓擁有神血、理應更偏向神的神之子成為人間的君主,同時也是神的代言人。


    寧孫女神與前一代烏魯克王生下吉爾伽美什,沒有在人間停留多久就返迴了自己的神殿。


    雖說吉爾伽美什後來的表現跟眾神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更沒有起到紐帶的作用,女神仍舊關注著自己的孩子,時時在孩子陷入困境時為他解圍。


    這一次,自然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寧孫女神阻止了伊什塔爾,並在伊什塔爾沒能察覺的間隙,悄悄地接住了那隻斷了一半翅膀、淒慘地往下掉的鷹,並把它丟到了遠離烏魯克的地方。


    “我最疼愛的孩子,吉爾伽美什啊,你快調轉方向,朝著西邊去尋他。”


    她也將聲音暗自傳遞到了吉爾伽美什那裏,說罷,心中不由輕歎。


    從無可探求的異世而來的人類,才來了多久,就做出了連神都震驚不已的事情。


    女神無法想象,此後是否還會有更加驚人的事發生,也無法確定,自己的孩子是否會被他連累。


    但是……也隻能順其自然了。


    *****


    吉爾伽美什找到埃迪時,他就斜斜地靠坐在荒漠之中唯一聳立的一塊嶙峋巨石下。


    夕陽的昏黃光線像是摻雜了名為沉痛的晦暗顏色,與幹燥的砂石幾乎融為一體。而巨石所投下的陰影,卻將背後的男人整個覆蓋了進去。


    這麽暗,連那麽紮眼的血的顏色,都不明顯了。


    他現在的樣子,肯定很糟糕。


    覺得帥氣總是戴著的披風不見了,身上破了那麽大的一個窟窿,中間隻有寥寥的血線牽連,看上去隻會覺得恐怖。


    嘴角殘留著幹涸的血跡,那烏黑的印記還在向下彌漫,將脖頸染上了同樣的暗色。


    可是,即使如此。


    男人眼裏總像是永不熄滅的光終於淡了,但又不是黯淡,而是,不像他會展露出的柔軟。


    “讓你過來的時候你不過來,讓你躲遠一點不要來搗亂的時候,你小子又來了……盧卡斯,你怎麽老是和我作對?”


    不知是不是重傷瀕死的緣故,他的聲音也輕得不像話,跟話的內容嚴重不符:“我死不了,但你他媽除了壯實,會耍小聰明,藏點小東西,就是一隻老子抬抬手就能捏死的鷹啊。”


    他不會死,但是會受傷。


    決定報仇之前,埃迪就吩咐盧卡斯老老實實地待在烏魯克,去陪著吉爾伽美什也好,去撒歡,去偷喜歡的漂亮的小東西也好,反正就是不要亂跑。


    他會迴來給它收拾爛攤子,把被它偷走的東西全都買下來。


    最開始,埃迪隻是因為這隻鷹難得地通人性,或許能夠給他做做伴,才將它帶在身邊,盧卡斯這個名字還是隨口取的。


    可那時的他哪知道,盧卡斯確實通人性,但本質卻是極其狡猾的。有他做靠山,沒少做欺負小動物捉弄人類的事情,實在是太氣人了。


    除了拔掉盧卡斯的尾巴毛,埃迪一直縱容它,畢竟這不是寵物,是他認的小弟。


    然而……問題也就出在了他的縱容上。


    盧卡斯跑來了,將他放進了自己私藏小玩意兒的空間裏。所以,伊什塔爾的攻擊沒有一丁點傷到埃迪,全都落在了它這裏。


    “……”


    直到這時,不聽話的鷹才蜷縮起了爪子,聽話地匍匐在他的腿上。因為少了一邊翅膀,它就像忽然間瘦了很多,跟普通的鷹差不多大小。


    埃迪想像以前一樣大聲地訓斥它,但不僅是他沒有力氣,盧卡斯也沒有力氣了。


    鷹最後動了動,有什麽晶瑩透亮的東西從僅剩的翅膀底下落出,掉到了沙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埃迪看不見那東西的模樣,但卻猜得出來。


    盧卡斯搶走了許多亮的、美麗的東西,其中也有相當珍貴的寶石。


    幾乎所有東西埃迪都用自己的存貨跟原主人交換,就隻有一顆藍色的寶石,他沒能找到原來的主人。


    “非要我這個大哥反過來對你這個小弟道謝才甘心嗎……混賬。”


    埃迪閉上了眼,從染血的唇角漏出了極低的話音。


    另一邊——王在這裏,已經駐足了頗長一段時間。


    他沒有打斷一人一鷹最後的道別,在這一期間,吉爾伽美什的目光始終停頓在男人的臉上。


    終於安靜下來了。


    為了盧卡斯,這個驕傲的男人暫時解下了自己從不收斂的鋒芒,讓旁人可以第一次那麽清晰地審視他的麵容。


    即使被黑暗籠罩,他精致的眉眼間看不出脆弱,但卻因為斑駁的血跡汙濁了蒼白的皮膚,而莫名地增添了一絲柔軟。


    “睡吧。”


    吉爾伽美什的神色晦澀不明。


    “就像初遇那樣,在沉睡中恢複傷勢。別的什麽都不要管,把後麵還未發生的一切,全都交給我來麵對!”


    “……不能睡啊。”


    沉睡的時間長短跟傷勢的輕重有關,他都慘成這樣了,這一睡,要睡到多久以後?


    吉爾伽美什道:“你在想什麽。把我,把本王當成畏畏縮縮,連必須背負的責任,必須麵對的後果,都不敢承擔的膽小鬼?”


    “埃迪,你難道以為——本王僅此而已,烏魯克僅此而已,就連恩奇都,你以為他也僅此而已?!”


    “……”


    埃迪隔了半晌,才輕得不能更輕地笑了一聲。


    錯了。


    他從來都沒有這麽想過。


    就是因為相信著這些人,喜愛著這些人,他才會前所未有地憤怒。


    為什麽,如此鮮活的生命,會因為“神”的一絲任性,一絲妄為,就那般輕易地得到覆滅的結局?


    他不服氣。從某一方麵來說,他也很任性。


    不過……


    “不行,自信不等於自大。今天以前的我,太自大了。”


    “是啊。但那也不見得是件壞事,至少——”


    “至少給恩奇都稍微出了一口氣。”埃迪接道:“不過,你也挺喜歡的吧?”


    他挑眉:“因為你和我一樣自大,而且——隻打算克製,不打算糾正。”


    話都被這家夥說完了,吉爾伽美什卻沒有顯露出惱意。


    “睡。如果到了非要你醒來不可的時候,我絕對會毫不客氣地把你吵醒的。”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啊……”


    強撐至此刻,繃到極致的那根弦,慢慢地,慢慢地放緩。


    “我就休息一年吧。到了時間,不用……你來吵。”


    ……


    ……


    吉爾伽美什按照埃迪沉睡之前的意思,將盧卡斯埋在了那片荒漠裏。


    既然找到了人,王也要迴烏魯克了。


    也不知是不是想要氣一氣他,王是用雙手將徹底地安靜下來的男人抱起。


    如果埃迪醒著,絕對會說這麽個姿勢顯得他很弱,惹他非常生氣。


    可他不知道,也看不見王此時的表情。


    因為身體缺了那麽多的部分,這麽高大的男人,抱起來卻輕得過分。混雜血漬的銀發淩亂地撒在王的肩頭,胸前,臂彎間。


    “為了我,也為了……恩奇都,哈。”


    很奇怪,吉爾伽美什就是無法忽略,漸漸失去意識的男人最後呢喃出的話音。


    ——恩奇都。


    ——他說,他對不起恩奇都。


    得到那一個吻之後,他才發現,恩奇都說對了。


    他不是真的愛上了恩奇都。他到現在都沒能理解,什麽是愛情。


    那來源於單純的吸引力的“喜歡”,跟伊什塔爾對吉爾伽美什的“愛”,對他的“占有欲”……


    其實,沒什麽兩樣。


    “是啊,還不錯。不過是誰給我包紮的,用這麽金光閃閃的布料,是想要讓我也發光嗎?”


    這是一年之後,埃迪和吉爾伽美什進行的第一次對話。


    吉爾伽美什的外表沒有變化,略有改變的,應當是外表之下的氣質。


    還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但經曆了一年殫精竭慮的勤政,他到底是沉穩了不少,收斂了昔日肆意妄為的率性。


    也就是說,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賢王了。


    此時,賢王便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量埃迪,同時,用微挑的眉表達出了“你對本王的審美有意見麽”的意思。


    “意見大著呢,我還是喜歡黑色,跟我一樣低調樸素。”埃迪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出來,“算啦!看在勞煩王親自動手的份上,我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吉爾伽美什:“哼。”


    交談之間,埃迪似是想要和摯友碰一次拳。然而,吉爾伽美什卻抬手,從他的手臂下穿過,直接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逞能了,蠢貨。”王低聲說,麵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擔憂或是同情之色。


    除卻他本身就不能露出這些愚蠢的表情外,吉爾伽美什無比清楚,任何憐憫,都是對這個男人的侮辱。


    不需要多言,用這樣的方式來支持就足夠了。就像,一開始他們的那場比試過後。


    埃迪也是像這樣將他扶起。


    “……”


    埃迪先是微愣,但明白過來吉爾伽美什的用意後,唇邊的笑意更盛,自然也不客氣地領了他的情,把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他那邊。


    “謝啦。”


    他的眼簾微垂了一點,明明是這麽簡單細微的一個動作,卻像是壓了千斤重物般的沉重,強行要讓他合眼。


    最後還是抬起來了。這是肯定的。


    “真不習慣啊,走個路都輕飄飄的,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倒在地上睡過去……”


    “廢話!”吉爾伽美什幾乎是托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臉色終於黑了下來,沒好氣地道:“身上還有那麽大一個窟窿,你還能醒過來就已經不錯了。”


    埃迪道:“醒肯定能醒過來,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是不會死的呀。隻是……沒什麽,反正就是這樣。”


    後麵的話他沒說出來,但吉爾伽美什早就明白了。


    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姍姍來遲的“雨”就在剛才停了。


    他們從城外需要灌溉的田野迴來,旁經幹涸了一年終於重新流淌起來的小河,便一步步地向城內走去。


    還沒進城,就聽到從城內爆發而起的歡唿聲,輕快雀躍的音樂也在奏響,比埃迪曾經親曆過的春祭當場還要熱鬧。


    兩人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登上城牆,從高處往裏麵眺望。


    果真是這樣啊。


    冰水化作的雨濕潤了皸裂的土地,其間似乎還蘊含著磅礴生機,讓嫩綠的細芽從縫隙中鑽出。


    人們早已用各種器皿接滿了雨水,所有能看到的麵龐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雨水同樣洗去了壓在頭頂一年之久的陰翳,讓一切煥然一新。


    “……不錯。”


    埃迪看著前方,笑著道:“不愧是你的烏魯克啊。”


    “所以當時才告訴你,不要小看我,也不要小看這裏的人。”吉爾伽美什隨口道,目光卻近乎赤/裸地停頓在某一處,未能被目光向前的當事人察覺。


    一年的時間,對烏魯克的人們來說,是相當漫長的。對吉爾伽美什而言,也是一樣。


    可到了沉睡的男人這裏,幾乎不能改變什麽。


    他的傷勢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痊愈,這樣的程度,粗略算來,至少也要花費十數年之久吧。


    然而,還遠遠沒有到時間,他就強行讓自己從休眠中醒來。為的是什麽,已經不需要贅述了。


    如今的結果是,男人被燒融的肺腑仍舊沒有恢複——即使在用一層布將駭人的傷處蓋住後,他還能像常人一樣說話,表麵似乎並沒有大礙。


    吉爾伽美什是最清楚埃迪現在情況的人。


    吉爾伽美什也是最清楚埃迪在強撐什麽的人。


    而此時,王的赤眸映出男人的側臉,眼底深處浮現出的悸動卻激烈而灼熱,就像是要將他緊鎖在其中。


    埃迪沉睡的模樣,這幾百個日夜就看了幾百遍,可以說是徹徹底底地記在了心裏。


    吉爾伽美什的想法始終都沒有改變,他認為這麽安靜的埃迪雖然難得一見,但太平靜,失去了最吸引他的那股生機。


    如今的這個埃迪好了那麽一點,又變成了另一種風情。


    因為要和繼續沉眠的本能抗爭,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不僅如此,還有重到難以想象的傷勢影響,往日總是熱情洋溢、沒有一分一秒黯淡過的男人就算是稍稍動一下,也連帶出了纏綿之意。


    若隻看表麵,他也消瘦了很多。


    本就很白的皮膚更顯得蒼白,銀發在這一年內長了不少,已從原來過肩一點的位置快到腰部。烏魯克人民的歡笑讓他的眼神也略顯柔和,裏麵掠起的更多的是滿意。


    不。


    不,不,不……


    想要說的是,此時的男人最吸引人的地方根本不是遭受重創後不得不顯露出的弱勢,而是——


    除了他的心,他的意誌,包括身體在內的所有外在因素都如同壓在背脊之上的沉重之物,要將他壓垮,要抑製住他前進的腳步。


    然而,就是那顆心。就是那不畏懼任何事物的靈魂。


    連“自己”都不願屈服,埃迪……就是這樣頑固的男人啊!


    如何讓人能夠移開眼。


    如何讓人不去正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欲望,從而發現。


    想要得到他——這樣的事實。


    ……


    隻在這裏看了一會兒,埃迪就主動拉下了吉爾伽美什的手臂:“好了,力氣迴來了一點,我自己可以走了。”


    “先去裏麵轉轉,他們應該不會把我忘了吧。雖說現在喝不了酒,但享受一下氣氛,湊湊熱鬧還是——”


    “埃迪。”


    埃迪剛走出兩步,就聽到摯友不知為何低沉下來的聲音。


    “怎麽了?”


    他這時還沒察覺出哪裏不對,直到轉身之後,才從最先傳到腦中的一絲痛感感受到了一樣。


    就在轉身的那一刹那,吉爾伽美什把他按在了牆上。


    自傷處那裏傳來的鑽心之痛成為了次要,埃迪的瞳孔頓時緊縮。


    金發的王像是故意用牙齒咬破了他的嘴唇。


    在血絲流出後,又用齒尖,粗暴地侵蝕著殘留淡淡血腥氣息的冰冷的唇。


    “留下來吧,埃迪。”


    “以我最愛之人的身份,留在本王的身邊。”


    他當初仰頭倒下就睡過去了,對自己醒來之後會怎樣毫無擔心,當然,也更不擔心自己直接睡在沒有遮攔的野外會被野獸或者猛禽當做屍體吃掉。


    現在醒了,發現自己沒在野外,而是在不知位處於哪兒的“室內”,埃迪盤腿坐起來,隻一想,就猜出了個大概。


    “唔,恩奇都不舍得讓我流浪街頭,才把我帶迴來啦。”


    他先是喜滋滋地想,隨後,神色又嚴肅了起來。擰起的眉毛可以看出對某個路人的嫌棄。


    “現在這種情況,肯定是那個吵死人的金毛小子從中作梗。切,幼稚。”


    埃迪覺得事實十之八九就是這樣。


    而且,他還真的沒猜錯。


    花了大約幾分鍾的時間,埃迪很努力地想要在腦中把那個幼稚的金毛小子的臉勾勒出來,等會兒出去才好認人。然而,很不幸的是,他……


    除了依稀記得那小子的笑聲出奇地吵,有一頭倒立的金毛以外,其他的竟然全無印象了。


    這——這,大概也能夠說得通。


    因為他全程都看恩奇都去了。


    而杵在恩奇都旁邊,像個大燈泡似的金光閃閃、按理來說存在感應該更強烈的男人,他連這人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埃迪:“……”


    埃迪:“算了!先吃飯!”


    這裏需要一提的是,他的“睡”,基本上確實跟普通人類每日必需的睡眠相似,但還是有不同之處。


    不同就在於,沉睡對於埃迪來說,更像是一種身體自我修複的必要的形式。


    他的雙臂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其他地方還有多處傷口。這樣的傷勢放在普通人身上,雖說還達不到致命傷的程度,但也需要幾個月甚至更多的時間才能慢慢地完全康複。


    他就用不著這麽久地折騰,更不用治療,隨便找個地方睡一覺。頂多十天半個月,醒來之後,斷掉的骨頭早已自動接上,傷口早已不見蹤影,又是精神奕奕、能夠再跟魔獸輕輕鬆鬆單挑一把的好漢。


    對於這個可以稱作不可思議的能力,把埃迪帶迴烏魯克的吉爾伽美什王自然也察覺到了。在埃迪還在昏睡時,王就神色不明地評價了一句:


    “看來,本王撿迴來了一個比芬巴巴還要恐怖的兇獸啊。”


    當然了,就憑埃迪此時此刻還蹲在王城的大牢裏這一點,吉爾伽美什到底還是沒有在把“兇獸”撿迴來之後,又把反悔“兇獸”重新丟到荒郊野外去,也不知道日後他會不會後悔。


    總而言之——


    療傷歸療傷,在埃迪看來很是方便的這個能力,隻有一個缺陷。


    那就是,從熟睡中醒過來之後,他都會感到很餓。


    無論在哪裏,也不管周圍的環境是好是壞,埃迪從來都不會委屈自己。


    牢門還是緊閉著的,但是,由幾根細木樁子組成的這扇牢門——實在是太弱了,麵對全世界最強的男人,想拆開隻用一根手指頭就足夠了。


    “哐當!”


    埃迪也就毫不客氣地把門給拆了,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這邊搞出的動靜不小,守衛的士兵和獄卒自然都聽見了,可不知為何,他們全都像是沒聽見一般無動於衷。就連埃迪光明正大從他們眼前走過的時候,也都當做沒看到——


    哦不,沒有當做沒看到,而是更加過分地,主動對埃迪說:“浴室在那邊。”


    殷勤地抬起手,直通浴房的路就顯露出來了。


    “?”埃迪一挑眉,居然也不詫異,相當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哦,知道了。”


    接著,他便將光明正大的姿態保持到底,當著無數人的麵,找到了一個已經放好了熱水的水池。


    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衣服全都脫掉丟到一邊兒,埃迪爽爽快快地給自己洗了個澡,再出來時,換洗的衣物也給他準備好了,同時由人送上來的,還有非常豐盛的午餐。


    “哎呀,挺不錯的嘛,謝了!”


    他也像是不知道客氣的,往桌後一坐,就豪爽地吃了起來。沒過多久,滿桌的飯菜全都一掃而空,讓負責送菜的侍女不由得目瞪口呆。


    ——王一定要留下的這個外鄉人,也太……


    ——不過,他也真的很……和王相比……


    ——哎呀哎呀,別說了,得把他的衣服送去洗幹淨才行。


    在門外響起的小聲低語,似是還隱約含羞。而被她們私下議論的當事人在裏麵聽得清清楚楚,卻麵不改色。


    牢房所在的地方是王宮之內,他洗澡和吃飯的地方,自然也在王宮。


    埃迪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國家,當然,也沒有必要知道得那麽清楚。


    他任由侍女收走自己從老家穿著過來的衣服和鬥篷,換上的這個世界的服飾很有特色,許是與本地的氣候有關,從上到下都沒有多少布料。


    而且,額外的缺陷,很快就顯露得分外清晰。


    也無怪方才那些侍女會在暗處悄悄地議論,先前那髒兮兮的模樣暫且不說,當埃迪把自己打理幹淨,換上新衣出現在其他人的視野中之後——


    這個男人的全身上下,都給人帶來極為強烈的侵略感。


    任何初見他的人,對於他的印象都不會是他有多麽英俊。他就像是一把利刃,無論何時,都將鋒芒肆無忌憚地展露而出。


    他又高大,強健的身軀之上肌肉分明,似乎蘊藏著極其可怕的力量。


    也因此,侍女們為他準備的衣服就顯得很不合身了。


    穿著不合身、很勉強地貼在身上的短衣短褲的埃迪倒是滿不在乎,吃完飯,就把整個王宮翻了個遍。他想找恩奇都——和恩奇都同行的那個金毛小子暫且排在第二的順序,找不到恩奇都,找他也行。


    然而,就是這麽不湊巧,兩個人都沒找到。


    此時大概剛過了正午,太陽沒有雲層遮擋,投下的光芒還很灼熱。


    埃迪抱著手,在太陽底下沉吟,沉吟完,隨便逮了一個路人詢問。


    “知道恩奇都在哪裏麽?”


    “恩奇都大人……和王在一起……”


    “王?王又是誰?”


    “這個——”


    被他逮住的路人冷不防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睛,大抵有些膽戰心驚,哆嗦了半天,才把話講清楚。


    埃迪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被他一口一個金毛小子叫著的男人,也就是那個“王”。


    “吉爾伽美什”正是王的名諱,他將王座分給恩奇都一半,讓兩人一同掌管國家,恩奇都是他最看中的摯友。


    埃迪恍然:“原來是朋友啊……”


    他明白了。


    路人還在緊張地等著後文,對上這個沒見過的男人,讓他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壓力,以至於沒得到後續一動都不敢動。


    然而,就在這時。


    “謝啦,哥們,你真是個好人啊!”


    路人:“不不不不……咦?”


    埃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情非常好,此時抬手高興地拍了拍這個好心人的肩膀,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其實是被他嚇傻的。


    他這就去找恩奇都了。


    也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不對,還是浪費了一點時間。總而言之,之後埃迪在王宮背後的一片頗為空曠的場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這個場地,顯然是故意被修整成了平地。地麵除了零碎的砂石,就是無數長期留下的劃痕或者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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