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率不夠  他們此行不是為了斬除兇獸, 也省去了熱血沸騰的英雄憤慨。


    他們是將恩奇都的屍體帶去冥界安葬。


    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屍體”了。


    恩奇都是由泥土做成的人偶,他此番死去, 也是迴歸了泥土的本源,無法再拚湊起人的形狀。


    可即使如此,對待這散亂的土壤, 被留下的摯友們仍然如寶物般珍重。


    冥界, 顧名思義, 是死者靈魂的歸宿, 位於深層的大地之下,接受冥界女神埃列什基伽勒的統治。


    埃迪的世界沒有“冥界”,類似的傳說更不曾有。


    以活人的身份進入死物的領地, 本應該是一個令人畏懼的禁忌, 因為, 活著的人若是得不到冥界女神的允許,便將永無迴歸地麵的機會。


    冥界是陰冷的,人世間流傳的與冥界有關的傳說同樣流露出冰寒的氣息。


    就比如埃列什基伽勒,人們都說她是一個陰晴不定的古怪女神。人類的靈魂被她關在骨籠中肆意玩弄, 飽受比死亡還要難言的折磨, 對於誤入冥界的生者,更是手段殘酷。


    “真可怕啊。王, 埃迪大人, 請你們三思……”


    就算被這麽苦苦勸說, 烏魯克之王和他僅剩的摯友仍不為所動, 執意前去。


    在他們看來,冥界的“恐怖”並不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隻因為恩奇都的“遺體”不能留在人界,無人能前往、居住在天上的眾神同樣不願涉及的冥界,才是最佳的安魂之處,他們才會到這裏來。


    而且——


    冥界女神並不是如傳聞那般冷酷無情。


    跟接受人類的信仰和供奉的那些神相比,她可以算是“仁慈”的了。


    從吉爾伽美什和埃迪進入冥界,一直到他們將恩奇都埋葬,都沒有遭到阻攔。


    “……恩奇都。”


    恩奇都位於冥界的墳墓無比簡陋,吉爾伽美什並沒有給此生獨一無二的摯友立碑。


    他像是到了現在才總算明白了過來,對著已經聽不到聲音、給不出迴應的恩奇都自語時,麵上的神情尤為複雜。


    “你這家夥,說你狡猾還真的沒錯,直到最後都要故意捉弄本王一下。”


    “不過,如果這就是你說的‘競爭’……”


    後麵的話吉爾伽美什沒有說下去,複雜的目光落到佇立在身旁的另一個男人身上,眼中竟滑過了一絲比陰戾更深的陰影。


    輪到埃迪了。


    很奇怪,從進入冥界——或者更早,從他與吉爾伽美什將恩奇都的泥土收殮的那一刻起,男人就莫名地安靜。


    他始終都沒有開口,麵對恩奇都的墳墓,也隻是抬手,再鬆開手指,將自己從城外摘來的一捧野花灑落在埋葬友人的土壤之上。


    都是些小小的花,嬌小的花瓣擁擠地簇擁在一起,才讓豔麗的顏色更加顯眼。


    它們從埃迪的指縫間滑落,零零散散地,如彩色的星光一般墜落,沒有濺起絲毫的聲音。


    冥界的陰冷很大程度都體現在色調上,除了黑,就是仿佛沒有任何生命因素的暗沉。


    冥界的土壤更不可能開出鮮花,所以,埃迪為恩奇都帶來的花,就成了點亮整個陰暗世界的光彩。


    太亮了。


    以至於,本來不打算到這裏來,更不打算現身的“幽靈”都沒能抵禦住誘惑,悄悄地躲在了一邊。


    沒錯,雖然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但她還是沒有現身的打算。隻想著這兩個閑的沒事的人類趕緊滾出冥界,讓她可以離得更近一些,去看看人間的花究竟是什麽模樣——


    “躲著幹什麽,出來吧。”


    “呃呃呃——咦咦咦?!”


    被抓包了。


    然後,在短暫的驚慌失措之後,巨大的幽靈從石柱背後飄了出來,又在更加短暫的猶豫過後,將自己變成人類比較能夠接受的人形,也就是美麗的金發女神的形態。


    冥界之主埃列什基伽勒竟然在人類麵前現身了。


    而且,在對上那兩個人類仿佛早就看穿一切的目光時,女神呆了一秒,才以最快的速度擺出身為女神的威嚴:“咳——我隻是心血來潮,過來看你們的笑話的。”


    “看完笑話再順帶告訴你們一聲,恩奇都的靈魂不願來見你們。哼,趕緊死心,然後滾出我的冥界吧!”


    女神大概以為,她這麽一說,早以傲慢出了名的烏魯克之王就算不發怒,對她的態度也會很糟糕。


    但事實卻是,吉爾伽美什似乎對恩奇都的靈魂不願過來早有預料。


    他隻是麵色淡然地哼了一聲,之後才對埃列什基伽勒道:“跟你的妹妹完全是兩個極端啊。冥界之主,對於你,我就不吝嗇那一句感謝了。”


    意外地心平氣和,意外地——感謝?


    女神驚呆了。


    然而,最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麵。


    跟吉爾伽美什同行,但埃列什基伽勒不認識、隻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感到極其強烈的突兀感的那個人類,也說話了。


    “你喜歡花?”


    “什、什麽——凡間的小玩意兒,身為冥府女神的我怎麽可能會喜歡!”


    “明明很喜歡吧,看眼神就看得出來,不要裝了。”


    “恩奇都也很喜歡花。他的眼神,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埃迪的語氣也很平靜。


    “我代替他,分一朵出來送給你。”


    埃列什基伽勒怔住,原因是,給她極強突兀感的男人從泥土上撿起了一朵花,遞給了她。


    那朵花還沒有沾上塵土,顯得生機勃勃。


    女神從誕生起就在冥界,她不能離開,所以,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從人類生活著的土壤裏生長出的事物。


    拿在手裏,仿佛驅散了冥界冰涼的空氣,讓她透過這點鮮豔的顏色,一下子看到了永遠也無法涉及的人間的春天。


    “…………放肆的人類。”


    女神咬牙,從男人這一個舉動上感到了冒犯,但同時,又難以忽略由心而生的一絲欣喜。


    除了脫口的訓斥,她想著,理應還要懲罰一下這個不敬畏她的男人。於是,她抬眼,剛好與埃迪對上了視線。


    埃列什基伽勒本以為,語氣平靜、連表情也很平靜的男人就像吉爾伽美什一樣,被恩奇都的死打擊,消磨去了一些狂傲的棱角。


    但是,當她看到埃迪的眼睛時,才發現——


    她錯了。


    完完全全地想錯了。


    這個男人……


    這個人類……


    他的心,根本就沒有平靜!


    憤怒不會平息,隻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疊加,直到,那狂躁之獸再也耐不下沉寂,隨著怒火一同咆哮著打破封印。


    即使是神——即使是掌管死亡的女神埃列什基伽勒,也在最初的一瞬間被這樣的眼神嚇住,心頭蒙上一層陌生的恐懼。


    “你想幹什麽。區區一個人類,你,難道——”


    埃列什基伽勒像是想到了什麽相當可怕的可能,不由得臉色大變。


    埃迪道:“我是要去做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可能已經被你們猜到了,但我做出的決定,從來都不會更改過。”


    “吾友。你是否要阻止我?”他問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迴答:“我隻會說,不要想一個人出風頭,我與你同去。”


    他的自稱悄無聲息地改變了,這便是心態真正地改變了的象征。其中或許還有別的意思,但此時的埃迪並不知曉。


    “你去什麽去,連累烏魯克一起玩完麽。”埃迪勾出一個還算輕鬆的笑,“行啦,我走了!”


    埃列什基伽勒被他們的對話弄懵了,見吉爾伽美什居然不想著阻止,差點以為這兩個人類的腦子都壞掉了。


    埃迪真的走了。


    “等等——烏魯克的王,你為什麽不攔住他,難道不知道,你的朋友要幹出多麽大逆不道的事嗎!不單單是挑釁,他的眼神,多麽清楚地在說,他想要——”


    弑,神。


    “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有如此膽大包天的人類,那可是從神跡降臨以來,還沒有開啟先例的……”


    “——閉嘴。”


    “?!”


    “本王很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正因為清楚。


    他,才會站在這裏,仿佛被憑空潑了一身冷水,為恩奇都死去的一瞬間,壓在自己頭頂的“責任”而駐足。


    若還是以前肆意妄為的烏魯克之王,如今早已和埃迪一同離開,不去管任何的後果,隻要竭盡全力就行。


    然而,就是這樣。


    “我,吉爾伽美什,在此發出絕不更改的誓言。”


    不是以烏魯克之王的身份,而單是“吉爾伽美什”。


    “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是否有神罰降臨——那可笑的‘後果’,都由我和他,一起承擔!”


    ……


    ……


    沒有花多久時間,埃迪就找到了天之公牛的屍體。


    那句龐大的屍體早已腐爛了大半,但當埃迪拽住牛角,一點一點開始拖動時,還是發出了如悶雷般的巨響。


    他的目的地,是距離烏魯克城不遠的一座神山。


    女神伊什塔爾的神殿就落於那座高聳入雲而又陡峭至極的神山上。除了伊什塔爾,無人能征服那座神山,更無人能夠輕易踏入神山的領地。


    埃迪沒有用自己的能力直接攀爬上陡峭之峰,他就靠自己的雙手拖動天牛的遺骸,用自己的雙腿走過遙遠的距離,登上危險的山峰。


    單用一隻手拖拽,沒過多久,那隻胳膊就脫臼了,他就換一隻胳膊再來。


    不知疼痛。


    不知疲憊。


    因為承擔難以想象之重量而陷入地麵的雙腳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反映。


    花了多少時間,胳膊脫臼後,手心磨出了多少血跡斑斑的傷口,這些都不重要。反正,埃迪強行登上了那座神山。


    伊什塔爾的神殿就在眼前,若是耳尖,還能聽到從神殿內傳出的輕蔑笑聲。


    埃迪沒有聽見。


    他站在神殿前,終於微微一笑。


    隨後——


    轟。


    砰!


    轟隆隆!


    天牛的屍體被他用雙手掄起,丟向了那座巍峨神聖的神殿。


    石柱應聲斷裂,光鮮亮麗的神殿頓時塌陷,那笑聲終於變為震怒的尖叫。


    麵對這一情景,微笑著的埃迪隻說了這些話:


    “女神,我把你心愛的寵物還給你了。”


    山巔的風吹起了他的銀發。


    埃迪張口,剛好咬住了被吹到自己臉前的幾縷發絲。


    咯嘣一聲,他麵不改色地把脫臼的那隻胳膊接了迴去,然後才漫不經心地,把口中的頭發吹掉。


    “不得不說。”


    從他的眼裏看不見悲傷,因為悲傷早已經被更加沉重的晦色覆蓋,暗流在本應璀璨生輝的金眸中湧動。


    “就這腐爛之後醜惡的樣子,跟您,真是一模一樣啊。”


    埃迪給恩奇都介紹完,就將矛頭指向了“小弟”。


    “喂,盧卡斯,膽子不小啊。在外麵胡玩了一個多月才想起來找我,是不是又想被拔毛了?”


    在這一對主寵——不對,埃迪說了是小弟,那這一人一鷹的相處模式就真的像是兄弟一樣——兄弟交流感情的時候,恩奇都就在旁邊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們。


    盧卡斯是一隻相當神氣的鷹。


    神氣不止體現在體型,外表那黑墨一般根根豎起宛若刀刃的羽毛,亦或者鋒利得可以輕鬆撕裂獵物身體的利爪。也不知道為什麽,恩奇都的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雖然才見到沒多久,但這個念頭似乎打一開始就出現了,自此很難再掩下去。


    盧卡斯很像一個人。


    很像一個男人。


    嗯……


    恩奇都:“啊,真的一模一樣。”


    他輕聲地自言自語,豈料話音再輕,也被前一秒還在譴責自家的鷹玩忽職守的埃迪聽到了。


    埃迪:“和誰一模一樣?”


    盧卡斯:“噶?”


    一人,一鷹,在同一時間扭過頭來。


    從鷹的小腦袋上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隻要看它那對幾乎和埃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珠——


    純粹得容不下一絲汙垢的金色,其間,似還隱藏著無法容人直視的光芒。


    同樣的眼神,放在鷹這裏,就是作為天生狩獵者的猛禽自帶的犀利目光。而若是鑲嵌在人的眼中,那股霸道不變,反而更加氣勢逼人。


    當然了——相同之處,似乎還是不止於此。


    恩奇都仍在沉吟。


    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得到一些頭緒了,但又一時很難組織好語言來形容。


    恰好就在這時候,埃迪沒等到恩奇都的迴答,以為他不想說,便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另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其實,那也就是恩奇都之前問起的事兒。


    “你們剛才是在說什麽‘災禍’?指的就是這家夥,盧卡斯這個笨蛋對吧?”


    他轉過去,詢問還沒有散去的那幾個城民。


    顯然,埃迪問起來時相當自然,語氣也很正常。但他剛一開口,本就對他的突然而至麵露緊張的人們神色頓僵,第一時間埋頭不與他對視,此後,更不用說要迴答了。


    埃迪:“……”


    麵對這一情況,埃迪也開始無奈了。


    不過,他無奈的原因,不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嚇到了人——他要是能夠意識到就謝天謝地了,而是見大家都不說話,以為是受到欺負的債主們不好意思開口,當著他的麵數落盧卡斯的罪狀。


    “好吧好吧,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到。”


    自家小弟什麽德行,做大哥的最清楚不過了。


    先前還老老實實站在埃迪肩上的盧卡斯突然高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開翅膀,直衝雲霄……嗯,隻差一點點就真的衝上去了。


    它的速度快,埃迪的反應比它還快。


    眼睛不眨,甚至連表情也一點沒變,埃迪直接伸手抓著盧卡斯的爪子,把試圖逃跑的盧卡斯硬生生拖了迴來。


    盧卡斯:“噶!噶!噶!!!”


    這聲音既尖銳又淒涼,透露出盧卡斯內心強烈的想要離埃迪越遠越好的期望。


    然而,埃迪一邊罵它:“笨蛋!來之前就跟你說了,這個地方不是老家,不要看到什麽好看的東西就帶走!你是鷹還是龍啊!”一邊將就著抓住爪的姿勢,倒提起盧卡斯,把半人多高的鷹抖袋子似的毫不留情地甩。


    盧卡斯不甘的哀鳴還在繼續,但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稀裏嘩啦的聲音響個不停,


    “天……呐……”


    “這麽多東西,都被它藏到哪兒了?”


    旁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似是有無數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盧卡斯的翅膀下麵抖了出來,裏麵有小花環,手鐲,布絹,石板的碎片……總而言之,什麽小東西都有,共同點在於,它們要麽做工精致,要麽花紋好看,要麽就是在太陽底下會閃閃發光。


    盧卡斯的翅膀底下顯然藏不了這麽多東西,但事實卻是,真的有這麽多東西被埃迪甩了出來。


    其中自然包含了不能直接丟到地上的易碎品,一個小小的罐子最後被抖落,在它淒慘地落地開花之前,埃迪及時地將它撈在了手裏。


    埃迪的腳前一片淩亂,不僅喜歡美人、還喜歡搶走一切以鷹的眼光覺得好看的東西的盧卡斯挺著脖子,擺出一副倔強到底愛咋咋樣的強硬姿態。不說別人,反正恩奇都注意到了之後,不禁多看了它——和他一眼。


    埃迪:“……”


    短暫的沉默。


    就目前看來,埃迪的神情已經非常嚴肅了。


    神色比方才還要冷淡,當他抬起頭,看向在恩奇都來前就聚在這裏議論盧卡斯的罪責的那些人時,人們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明明占理的是他們這一邊,可完全說不出話。就像是下一秒,這個眼神恐怖,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男人就會獰笑一聲,把他們全都——


    全都……


    “抱歉,實在是抱歉。”


    欸?


    眼神恐怖的男人發話了,但話一出口,就讓所有人震驚在了原地。


    埃迪也不說廢話,三下五除二拔掉了盧卡斯那幾根漂亮的、但不知為何像是才長出來沒多久的尾羽(由此可見,它已經是慣犯了)。


    “盧卡斯就喜歡收集看著漂亮的東西,一不留神讓這笨蛋跑出去,結果就是這樣——對了,能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主人在哪兒麽?”


    幹脆趁這個機會,他把每一樣小玩意兒的主人都挨個找到,手裏還提著垂頭喪氣的盧卡斯。


    左鄰右裏嘀咕的“災禍”,那神出鬼沒搶走人們身上、手邊等等地方的東西的黑影,真麵目就是一隻頭腦單純的鷹。


    恩奇都一路跟了上去,便發現,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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