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縣,雲秋山。


    石上雲生,山間樹老,樹間隱約可見一座舊石橋,橋後晨霞方收,一抬步輿慢悠悠地行過,沿著崎嶇的小徑下了山來。


    帝後的儀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儀仗前跪著幾個文官,正是古水縣的知縣、縣丞及主簿一行。


    這幾日陰雨連綿,官道泥濘,知縣一行天不亮就來了山下,已在泥水裏跪了個把時辰,官袍濕透,正打著寒噤,忽聽一聲唱報傳來。


    “帝後駕臨——”


    知縣慌忙陛見,顧不得麵前有一灘水窪,把腦門子往泥水裏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縣知縣範科,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其餘人等一同跪拜,無不聲高身縮,抖似落葉。


    皇輿周圍覆幔,帷幕素無華飾,氣象肅穆。帝後共乘在萬千儀仗之中,隻聽帷幔後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範科,作奸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涼似秋風,涼而未寒,卻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黃之物從帷幔後擲出,太監總管範通的後腦勺上長了眼似的,迴身接了個正著,將聖旨一展,腔調死板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水縣知縣範科勾結鄉紳,判案謀私,欺壓良善,貪贓枉法,枉為一縣之父母官!即刻奪其烏紗,革職關押,待清查卷宗平冤於民之後再列其罪狀,依律嚴辦!欽此——”


    知縣猛地抬頭,一臉的泥水點子。


    侍衛們上前褪其官袍之時,見濕透的官袍貼在知縣的身上,竟顯得有些寬大。


    帝後來雲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欽天監擇定的安葬吉日,帝後親自送暮老國丈的棺槨迴鄉,皇後發願不建大墓華陵,隻於雲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將爹娘同葬之後,在山上齋戒守陵七日。


    知縣等人在帝後剛到雲秋山那天就來迎過駕,卻被侍衛一句帝後齋戒不得擾駕給攔了。自打得知了皇後乃何人後,知縣就憂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鳳駕還鄉,被攆迴縣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帶給熬寬了。


    “起駕——”


    太監一聲唱報傳來,侍衛綁起知縣便拖去了一旁,縣丞、主簿等人慌忙跪著退去官道邊兒上,見儀仗浩浩蕩蕩地行了起來。


    “擺駕!古水縣衙——”


    *


    六月多雨,晌午將至,煙雨東來,萬千儀仗行至古水縣外時,見萬絲明滅,城樓虛如遠山,城門開著,守城的人今兒不敢打盹兒,見到策馬前來開道的禦林軍後慌忙跪迎。


    鳳駕還鄉是為葬父,儀仗之中未見鼓樂宮隨,隻見禦林衛為導,幡幢旗陣為引,左右衛大將軍護駕,侍中隨車,屬車十二乘,帝後步輦在中,神甲軍在後,殿以黃龍大纛。


    皇後出身民間不喜鋪奢,鑾駕簡素,行經城門竟還用了半柱香的時間。


    長街兩旁跪滿了百姓,萬民迎候,無人遮傘,奈何儀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難以窺見帝後真顏,倒是在儀仗後頭瞧見了知縣等人。知縣身上不見了烏紗官袍,一路被侍衛拖押著,百姓議論紛紛,一路跟著鑾駕往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一聲落駕傳出老遠,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禦輦。


    青瓦如洗,天光雲氣浩若匹素,牆南探出幾枝夏花,開得正好。


    宮人奉來油紙傘,男子竟一手接過,一手親自撩了帷幔。


    這一撩,風拂廣袖,夏花驚落,細雨飛瓊掠過眉前,男子定凝著禦輦中,眉目間的脈脈情意勝過了花影春燈。


    世間最美的風景莫過於這一撩,撩動春心,從此春閨夜夢,不知多少女子的夢裏情郎似君。


    帷幔裏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著手,讓禦輦中人搭著他的腕下了禦輦。


    女子一襲月裙,身無繁飾,青絲綰就,鳳簪獨枝,一抬頭,三尺青天在上,縣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門口,風姿清卓,容顏依舊。


    長街寂寂,湊熱鬧來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間記起當年素衣撐傘出入縣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誰也說不清當年發生了何事,隻知再聽見她的音信時,她已名揚天下。


    誰也想不到一個賤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誰也沒想到受盡天下人唾罵的聖上竟然並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這時,鴉雀無聲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道孩童的聲音。


    “噓!”人堆裏,一個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的漢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轉身便把孩子往人堆裏藏,“快別胡說,那是皇後娘娘!”


    百姓唿啦一聲散開,漢子和一雙孩童頓時顯了出來,神甲侍衛無旨未動,隻是冷冷地盯著漢子鬥笠下的臉,像是防備刺客。


    漢子嚇得兩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在長街上,一雙手仍沒忘了把兒女往身後護。


    “你是……趙大寶?”暮青瞧這漢子眼熟,轉身走了過來。


    趙大寶沒想到暮青還記得他,一時仰著頭張著嘴,盯著帝後,忘了答話。


    “殿下問你話呢。”範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雖非喝斥,卻把趙大寶嚇了一跳。


    “草、草民……是趙大寶!”趙大寶慌忙磕頭,鬥笠咚的一聲撞翻在地,滾出老遠。他不敢去撿,趕忙迴身讓兩個孩子跪下磕頭,“快!快給皇後娘娘磕頭,謝過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裏,村裏的趙屠子非說人是他殺的,族裏人險些綁他見官,若不是皇後娘娘還他清白,他現在早被問斬了,一雙兒女指不定被賣去哪兒受苦呢。


    兩個孩子都穿著蓑衣,鬥笠下的小臉兒巴掌般大,瞧著有些清瘦,眼睛卻清亮有神。兩人一同跪下,聲音稚氣,同聲道:“謝皇後娘娘的大恩!”


    “起來吧,地上濕涼。”暮青將兩個孩童扶了起來,目光在兩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長高了不少。”


    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幾許,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見暮青轉身往縣衙裏走去,清風細雨相隨,她的聲音不似以前那麽清冷,聽著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趙大寶望著暮青的背影,隻見點頭,不見起身。三年前,他帶著一雙兒女跪在雨裏跪謝時,她也是撐著傘走遠了,如今還鄉,仍是舊年時節,她依舊轉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謝,身旁卻已添了個撐傘的人。


    那人與她相攜入了縣衙公堂,宮人隨侍,侍衛分列,一隊禦林軍將門檻搬去一旁,百姓擠到縣衙門口,見帝後同坐在公堂案後,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觀。


    不一會兒,縣衙門口便跪滿了人,天還下著絲絲小雨,帝音比綿綿細雨還要慵懶,好聽得似一曲弦音,散出縣衙,漫過長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傑地靈之說,古來有之。皇後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養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靈秀,今日見這古水縣,才知果真是寶地。可惜縣衙的公堂叫一介贓官坐了幾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鐵靴之聲便傳出了縣衙,知縣被拖到公堂外,侍衛一腳將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監執著聖旨出了公堂,立在台階上將聖旨一展,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知縣者,知縣事也,民乃一國之本,民安方得國泰,此乃朕之所願也。然,古水縣知縣範科,掌一縣之政,不思體察民之疾苦,一心謀奪私利,貪贓枉法,傷國之本,其罪難赦!現將其革職查辦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內可告禦狀,其後可至縣衙訴清冤委,責令新任知縣重開卷宗重審疑案,務必平冤於民,令一縣民生安泰,欽此——”


    聖旨念罷,縣衙門口嘩的一聲,百姓頓時議論紛紛。


    “告禦狀?聽老人們說,告禦狀是要殺頭的!”


    “你沒聽見這是聖旨?皇上叫咱告禦狀,哪會殺咱的頭?”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丟雞,衙門嫌事兒小,懶得查那賊,這事兒能告禦狀不?”


    “……”


    “你們咋淨想著告禦狀了?沒聽見聖旨裏說新知縣了?新知縣是哪個?”


    啪!


    這時,忽聽一道帛音自公堂處傳來,百姓抬頭望去,見那老太監還在公堂外,手裏竟又展開了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越州奉縣學子崔遠,出身寒門,久知民間疾苦,且孝賢忠義,堪為一縣之長。今封崔遠為古水縣知縣兼兵馬督監,知縣事,理縣政,勸課農桑,擇被百姓,莫負天恩。欽此——”範通念罷聖旨,將手往前一遞,儀仗裏便走出個人來。


    “學生領旨,叩謝聖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紀不過及冠上下,聲音卻清遠無波,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氣度。


    知縣官秩七品,竟要聖旨禦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為何故。古水縣裏飛出了一隻金鳳凰,帝後情深,皇後的故鄉自然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縣公堂的人必是聖上的親信。


    這位崔大人年紀輕輕就得此要職,眼下雖是七品芝麻官兒,但將來必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一時間,縣衙門口不知多少目光盯住了崔遠,肚腸裏繞起了九轉十八彎兒。


    有人後知後覺,悄聲道:“新任知縣大人的名姓聽著有點耳熟。”


    “這麽一說,是有點耳熟……”


    “前些日子聖上剛在寒門學子之中封了賢號,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學子跟咱新任知縣大人同名!”


    百姓對政事並不敏銳,少有能記起那幾位學子姓甚名誰的,但當今聖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門學子。這些學子早在聖上渡江前就名揚江南,他們廣發檄文,揭發元黨謀朝篡位之心,聲討元相貪汙西北軍撫恤銀兩一事,要求聖上親政。


    天下人皆道聖上是昏君,但在他們眼中似乎不是,沒人說得清從何時起市井之中開始流傳有關聖上的事的,隻記得起初是三兩首童謠,後來茶樓裏的說書先生便不再說那些老掉牙的事兒,而是鬥膽說起了聖上。大夥兒一開始怕殺頭,沒人敢聽,後來見官府不來抓人,又實在對皇家密事很好奇,茶館裏的人才慢慢多了起來。


    先帝暴斃、恆王妃之死、喪母之痛、虐殺宮妃的真相、廣納男妃背後的隱情……一樁一樁,道盡聖上這些年來的隱忍不易,說得就跟真事兒似的。大夥兒起初將信將疑,但沒過多久,大江對岸就傳來了西北軍撫恤銀兩案告破的消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後來,市井之中就熱鬧了起來,茶館酒肆裏常有寒門學子出入,他們鬥詩激辯、暢論國政、批判士族、深談變革之要、擁護聖上親政。聖駕渡江時,盛京事變、立後詔書、皇後從軍入朝替父報仇、帝後情深的恩愛諸事早就傳遍了江南。不得不說,聖上之謀著實深遠,盛京事變在江南寒門思潮之後一年,說明聖上早在一年前就開始安排後路了。他一心親政,卻也為事敗做足了準備,這才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卻沒有受到什麽影響,聖上親政之後,寒門子弟報國有望,民間反而一派歡喜的景象。


    那幾位得了禦封賢號的寒門子弟從此再沒去茶館,沒幾人記得住他們的名字,隻是城外張貼皇榜那天,因崔遠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開西北軍撫恤銀兩貪汙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議論了幾日,今日乍一聽見新任知縣的名姓才會有人覺得耳熟。


    百姓議論紛紛,崔遠充耳不聞,謝恩平身後捧著聖旨退去一旁,縣衙外的百姓卻在此時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少年的半邊臉上落著塊醜疤,半塊巴掌大的臉皮像是受過烙刑一般,新肉舊疤長在一起,醜陋嚇人。天光雨霧籠著縣衙,少年恭肅地立在公堂外,遠遠望去就像是閻王殿裏派來衙門裏當值的鬼差。


    古來隻道人前風光好,不知人後兇險事,聽聞崔遠尚未及冠,可瞧這禦前領旨的氣度,哪還能瞧得出少年人的稚氣?


    “帝後移駕——”


    這時,太監的唱報聲傳來,禦林衛聞旨而出,跪在縣衙門口的百姓們紛紛起身讓開路來。


    步惜歡和暮青出了公堂,行經崔遠身邊時,暮青道:“日後好好奉養你娘親。”


    “也得學著做個好官,古水縣乃是皇後的故鄉,朕把此地都交給你了,莫要辜負朕與皇後的信任。”


    崔遠不敢抬頭,跪答道:“微臣定不負聖恩!”


    暮青來此前該說的話都已經跟崔遠說了,於是便沒再多言,與步惜歡相攜出了縣衙。


    禦林衛已將長街清了出來,百姓擠在兩旁,帝後近在咫尺,隻見兩人比肩而立,男子撐著傘笑道:“坐了一路禦輦,還真有些乏了,娘子陪為夫散散步可好?”


    “好。”女子頷首應好,甚是清冷寡言。


    男子不惱也不嫌,隻把傘遞給了宮人,當街牽住了愛妻的手,在百姓灼灼的目光裏體貼地問:“家中離此可遠?若是路遠,那還是坐輦吧,為夫舍不得叫娘子濕鞋。”


    “不遠,遠也無妨,我沒那麽嬌氣。”隻要他想,她就陪他走,不論多遠。


    “那就走吧。”他的笑似春風一場,吹皺一泓秋水,蕩得人無酒自醉,“這會兒雨不大,想來也濕不透繡鞋,若是濕了鞋麵兒,歸家後為夫幫娘子換了就是。”


    此話話音說低不低,周圍的百姓眼睛睜得老圓,無不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岔了。


    暮青低頭看了眼袖口,步惜歡正在袖子底下捏她的手,捏得好不纏綿。她太了解這人的德性,他想的哪是換繡鞋的事兒?


    “此番出行就該帶著禦史,似今日這般言行,迴到朝中就該讓禦史參你一本!”暮青甩手整了整衣袖,看似惱了,耳珠卻微微泛紅,雲天青碧,不及這一抹紅暈秀麗,叫人不覺間看呆了眼。


    “有娘子在側,為夫何需禦史?”步惜歡笑了聲,眸光風月和柔,說罷一牽她的手,懶聲道,“走吧!”


    宮人趕忙撐傘緊隨,儀仗在後,隻見帝後相攜而去,衣袂裙裾舒卷如雲,龍鳳對佩玉音清澈,一路叮叮當當的走遠了。


    *


    城北,後柴巷。


    三年未歸,巷子裏的老牆根兒下生了青苔,苒苒炊煙從巷子深處飄出來,暮青站在巷子口,如毛細雨沾濕了眉睫,怔愣的神情叫人不忍久看。


    “可是巷尾那間?”步惜歡輕聲問。


    “明知故問。”暮青迴過神來,徑自進了巷子。


    家中無鄰,巷子裏三年沒有人來,石板縫兒裏卻連根雜草也未生,顯然是有人來灑掃過。鑾駕七日前就到了雲秋山,知縣可能派人來過,但衙門裏的人沒有旨意不敢擅入院子,那此刻在生火做飯的人會是哪一撥?


    步惜歡既然都派人來了,哪能不知暮家的院子是哪一間?


    步惜歡的確知道,隻是暮青這迴卻猜錯了,炊煙不是從暮家的院子裏升起的,而是從左舍院兒裏飄出來的。因巷子頗深,兩家挨得又近,暮青在巷子口處才看岔了。


    “這院兒裏……”


    “我們先歸家,一會兒再來。”


    步惜歡賣了關子,牽著暮青的手便到了暮家門前。


    賤庭門前無台階,門隨牆開,門上無簪。銅鎖三年裏無人開過,鎖身上竟未見鏽斑,屋瓦上亦未生雜草青苔,連鄰牆之間種著的散竹也長得喜人,竹梢被細心修剪過,不曾因雜生胡長而壓彎竹身遮住牆頭。


    炊煙飄過鄰家院牆,柴米之香令人懷念,暮青怔在門口,有那麽一瞬,她竟以為自己剛從縣衙迴來,爹在家中生火煮飯,她一推門進院兒就能聞見飯菜香。


    然而,門上的銅鎖卻讓她清醒地知道一切不過是舊時記憶,當她從隨身掛著的藥囊裏取出一把放了三年的鑰匙,鑰匙是溫的,鎖卻涼得刺骨,催人心頭生悲。


    院子裏未生雜草,屋裏亦未蒙灰塵,她臨走時翻開的衣櫃已經鎖好,榻上的被褥整潔依舊,桌上的銅鏡前卻還放著碗碟和毛筆,碗碟裏的梔子汁已幹,那是她離家前用來易容的,到如今竟還保留著原樣,隻是上麵的灰塵被小心翼翼地擦拭過;書房裏的書未遭蟲蛀鼠咬,每一本都摞放在原位,不見灰塵;灶房裏堆著新柴,她離家前用過的幹草、柴禾和藥罐等物還在原地,其餘物什都灑掃得幹幹淨淨。


    暮青去各屋裏轉了一圈兒,出來時問:“你很久以前就派人來看護院子了?”


    江南多雨,門鎖如若三年未用,鏽跡一定很厚,即便能擦掉也會留下鏽斑和擦痕,可是她剛剛進院兒時發現門鎖很光滑,顯然這三年裏常有人來此。


    “不久,你我拜堂之後才有人看護在此,以前隻是過些日子就來灑掃一迴。”步惜歡不知何時把傘從宮人手裏接了過來,隻有他一人立在院子裏,宮人都在院門外候著。


    暮青怔了怔神兒,拜堂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晚穿戲服拜的堂,她那時並未覺得自己當真成了親,沒想到步惜歡會派人來看家護院。


    “你娘家隻剩下這一間院子,你心裏惦記著,為夫派個人來看家護院也是應當的。嶽父如若在天有靈,你我的婚事總要叫他放心才是。”步惜歡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溜逝的愧意卻未逃過暮青的眼。


    暮青這才發現步惜歡一直站在院子裏沒動,雨勢不知何時大了起來,他撐著傘立在院子當中,任大雨潑濕了衣袂,一動也不動。堂皇金殿都坐得的人,一間民院兒竟叫他如此拘束。她進院兒後就各屋查看,沒顧得上讓他進屋坐,他竟不知自己進屋,平日裏那麽厚顏無恥的人,今兒竟拘束起來了。


    他……還是在為她爹的死而自責。


    此事兩人已交心長談過,暮青不想把以前所說的話再說一遍,她徑直出了主屋,拉著步惜歡便進了閨房,“我屋裏的床榻小了些,念你護院有功,分一大半給你,如何?”


    她往榻上虛虛一劃,劃出了三分之二的位置給他,留下的地兒她要側著身才能躺得下。


    步惜歡站在門口,傘還沒收,天光照得側顏如畫,眸波暖得溺人,“嗯,娘子要一丈寬的黃花梨大床,為夫記著呢,已命內務府在置辦了。”


    暮青正往迴走,想幫忙收傘,一聽這話險些摔著,“你真想讓禦史參你一本?”


    她是說過這話,可那不過是兩人之間拌嘴的玩笑之言,他還當真了?


    龍床不過九尺,他若真命內務府置辦一丈的龍床,禦史能把祖製朝製都搬出來在早朝上死諫。


    眼下江山隻剩半壁,步惜歡剛封了不少寒門子弟,前些日子又在提議興辦學堂的事,朝廷想改革舉官入仕的舊製,興辦學堂隻是前期準備。江南的士族不傻,自然猜得出聖意,聖上親近寒門,學子們在各地激辯朝政,新思潮來勢洶洶,士族豪貴不可能長久任之,步惜歡如若給守舊派拿住錯處,他們定會咬住不放胡亂牽扯,直到把事情扯到入仕改革上,施壓到他肯退步為止。


    “他們不尋此事的由頭,也會尋別的事兒,該來的總會來,反而來得越晚準備越足,為夫倒寧願此事早來。”步惜歡扶住暮青,湊在她耳邊打趣道,“娘子怎就覺得是那些老頑固想找為夫的岔兒?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為夫親政之初,哪個不長眼的不思憂國憂民,專盯著你我夫妻間的事兒,為夫才要治一治他!”


    暮青:“……”


    這人……


    算了,她怎麽會蠢到擔心他?遇上他,江南這幫老頑固自求多福吧!


    暮青走迴床邊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先說好,我此生之誌在於斷案平冤,不是那一丈寬的黃花梨大床。”


    步惜歡愣了愣,隨即忍俊不禁,倚門而笑,“好,好!都是為夫飽暖思淫欲,愛跟娘子睡那一丈寬的龍床,為夫驕奢淫逸,娘子清廉守正,如此可合心意?”


    暮青不接話,嘴角淺淺地揚了揚。


    步惜歡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問:“娘子如此清廉守正,此行當真隻待三日?聽你所言,曆任古水知縣身上皆有收受賄賂草結民案的事兒,嶽父與你經手的案子開了卷宗重審即可,但你不在古水縣這三年,冤假錯案想必不少,重閱卷宗需些時日,三日哪能看得完?為夫還是陪你多住些日子吧。”


    “不必,這些年的冤案若都翻案重審,三五日的也審不結。朝中事忙,你不可離開太久。”他陪她在山上守陵七日,成堆的奏折往山上送,每日隻睡兩個時辰,親政的辛苦他從來不說,但她心疼,“你說得對,魏卓之、韓其初、章同、崔遠……這些人是朝廷日後的棟梁,現在要多曆練。我以前在家中寫了幾本手劄,明日讓崔遠拿去,日後悉心研讀就是。古水縣離汴河城隻有百裏,日後若有疑案,叫他奏問宮中便可。”


    一開始,禦封賢號之事她覺得有些早,天下大賢之士不少,崔遠六人年紀尚輕,論學問還當不得賢士之號。但步惜歡的顧慮也有道理,如今天下皆知他親寒門,朝廷舉官的舊製仍在,為君者若不依律令治國,臣民又如何奉公守法?在朝廷改革入仕製度的法令頒布之前,他安插親信之人入仕而不經舊製選拔是行不得的,所幸崔遠六人奉密旨到江南舉事,有功在身,因此封賞有名。賢士之號隻是借虛名行封賞之實,也是安江南寒門學子之心,有崔遠六人在先,才可激勵餘者隨行。


    朝政之事,她想如步惜歡這般思慮周全還需些年頭兒,她能幫他的唯有刑案一事,民間少一樁冤案,世道就清明一分,天下就好治理些。


    這一國之母要怎麽當,她也該思量一番了。


    暮青起身走到門口,見這一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也急,才說了一會兒話的工夫,雨勢已歇。屋外的牆角裏種著一片老竹,入目蒼翠,儼若青牆。


    步惜歡跟來門口,見暮青望竹沉思似有心事,便問道:“嶽父大人栽的?”


    暮青嗯了一聲,“我七歲那年,爹栽下的。那時他衙門裏日漸有了名氣,鄰縣有疑難的案子都來相請,他在衙門裏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了許多,鄰裏之間卻越發疏遠。我爹怕屍臭味兒熏著街坊,便在牆外和院子四周種了些散竹,想著遮一遮味兒,可最終左鄰右舍還是搬走了。我整日擺弄屍骨,自幼沒有玩伴,街坊四鄰搬走後,爹見我越發寡言,自責了好些日子。”


    步惜歡聽後沉默了好一陣子,看見牆外的炊煙後才笑了笑,“那你一定沒去街坊家裏用過飯。”


    “嗯?”


    “正好,為夫也不識此中滋味,不如你我今兒晌午去那家打一頓秋風如何?”問罷,步惜歡不等暮青答話,牽著她的手就出了屋,兩人徑直出了院子,沒個幾步就到了正燒火做飯的鄰居門前。


    門關著,步惜歡上前敲了敲門。


    ------題外話------


    某今:聽說可以告禦狀,我要告禦狀!


    陛下:有何冤情,卿且奏來。


    某今:上一章臣說“本卷最後一章”,沒說“本書最後一章”,好多小夥伴沒看仔細,以為就此完結了,四處呸臣爛尾,臣好冤啊!


    青青:你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本該用白話,咬文嚼字致人誤會,喊什麽冤!


    某今:我……


    陛下:愛卿這不是更了卷三了?此卷一出,誤會自解,何需喊冤?


    某今:我說……


    陛下:愛卿還有何事要奏?


    某今:我說,你們倆這案子審得有點坑啊!以為我真是來喊冤的?我是來告訴你們倆的,這是最後一卷了,寫一章少一章,且膩歪且珍惜吧,哼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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