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很意外,並非意外元修要娶妻,隻是意外這事怎會讓他覺得對她有愧?


    她問:“你不喜歡?”


    他怎會喜歡!


    元修望著暮青,有些惱,道:“姑母瞧著寧國公府的寧昭郡主不錯,寧昭年歲與你相仿,我年少時與她見過,那時她尚年幼。”


    他去西北時十五歲,寧昭才六歲,他怎會喜歡一個女童?他又沒有孌童癖!


    元修轉開臉,望著窗外,一眼繁華熱鬧景,心裏卻生著煩悶意。他就知道他說家中要他娶妻,她不會緊張此事,有些心思就隻有他有。


    “我沒答應。”元修望著窗外,聲音有些悶,“我對姑母說……我有意中人了。”


    暮青端著茶盞的手忽的一頓,怔住。


    她方才瞧元修的神情,不是沒有懷疑,隻是不想多想,沒想到還是……


    何時之事?


    元修也不知是何時之事,隻知姑母跟他提娶妻之事時,他滿心煩悶,一腦子想的都是她。他對姑母說他有意中人了,姑母問他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的,他知道若說是庶族百姓人家的姑娘,姑母定不同意,便說是朝中三品官府上的,沒說是哪家,姑母卻還是覺得門第低了些。她和母親都屬意寧昭,還說他多年未見她了,改日在相府辦個詩會,要他遠處瞧瞧,興許喜歡。


    他雖明說了不喜,但姑母和母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這詩會定是要辦的,日後這等逼他娶妻之事隻怕是沒完沒了。


    “阿青。”元修望向暮青,未開口,耳根先紅,緊張得如情竇初開的少年,“如果將來有一日,你爹的仇報了,你可願、可願……”


    元修有些惱自己這時候嘴笨,戰場殺敵他不懼,倒懼問她一個心意。但他堂堂男兒,話既出口就沒有說一半的道理!


    “你可願嫁我?”元修問得快,問完已麵色通紅。他倒了杯茶,也不管那茶燙,仰頭便喝,喝完隻覺心也燙臉也燙,渾身都燙。


    暮青看著元修,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元修又道:“你不必擔心門第,我們去西北戍邊,大漠關山,自由自在,不在這盛京過拘束日子。”


    暮青這才開了口,“你真的覺得可以一生都在西北?”


    且不提元家有謀朝奪位之心,即便沒有,相國夫婦也不會讓嫡子在苦寒之地戍邊,終生不歸的。


    這不現實,她不喜歡做夢。


    元修抬頭望來,茶香嫋嫋,男子麵紅如櫻,目光卻深如沉淵,佳人對麵而坐,眸若三春雪,清冽不可言。


    她果真半分歡喜也無。


    元修低頭一笑,昔日爽朗坦蕩的男兒眉宇間添了落寞。這些年在西北,他與將士們不問朝堂事,亦不問兒女情長,一心殺敵報國,日子自由痛快,一迴了朝中,事事絆著手腳,這才剛迴來家中便提娶妻之事,他一時心亂,便對她袒露了心意。此事是他莽撞,但方才他心裏還是有那麽一絲期許的,隻是結果……果然如他所料。


    “我會安排好朝事和家事的。”元修道,卻沒再問暮青的心意。


    他是應該先安排好這些事再問她的心意的,此事是他心急莽撞了。這次迴朝,事情頗多,他一定會勸說家中,阻止議和,然後帶她迴西北,遠離這些紛爭!


    暮青看出元修心中決意,心中一歎,道:“元修。”


    元修望向她,見她目光認真神情嚴肅,不由心頭一凜。


    “我很喜歡在西北的日子,哪怕那時日日想著軍功,夜夜想著替父報仇,沒有一日心中安寧,但我還是喜歡。我和你一樣喜歡西北自由的風,放不下那些一腔報國的熱血兒郎。這一生,我不知還能不能再迴西北,但我永遠敬重西北軍的兒郎,敬重你這一軍主帥。”暮青道。


    元修怔住,敬重?


    暮青望著他,見他怔愣的眼底漸生痛楚,卻不躲不避。


    看來他是懂了。


    這輩子,她說話從來沒這麽拐彎抹角過。


    她這性子本不討男子喜歡,步惜歡也好,元修也好,她感激他們讓她知道這世上除了爹以外,還有人能用心包容她。元修乃英雄兒郎,誌比天高,驕傲也比天高,她不想拒絕的言辭讓他太難堪,也不想曖昧不清,隻好拐彎抹角,望他能懂。


    她心中已有一人,無法再安放他人。


    “我有些累,迴府歇著了,改日再敘。”


    望山樓外,飛雪零星,陽光一照,刺人眼。


    暮青到了茶樓外,月殺和元修的親兵見她獨自出來都有些意外。暮青攏了攏風帽,把馬車留給了元修,慢步出了長街。


    她剛走,一輛馬車便從城門外駛了進來,在望山樓對麵的首飾鋪門口停了下來。


    馬車裏下來名丫鬟,打了簾子,扶下來一名少女。


    那少女薄紗覆麵,披著件香荷大氅,朔風寒,裙裾如波。隻見少女緩步而下,行路若春蝶點水,微風拂柳,冬日裏的風都不禁柔了幾分。


    不見容顏,便已秀色空絕。


    街上漸靜,來往百姓停下,目送那少女主仆進了首飾鋪子。


    半晌,丫鬟抱著隻首飾盒子出來,打了簾子,少女便要上車,望山樓裏卻走出四五個士族公子。


    為首一人紫冠玉麵,披著件鬆墨狐裘,鳳眸微挑,笑意風流卻帶著幾分陰鬱。


    百姓們見了紛紛噤聲,麵含懼色,這人皇城裏無人不曉,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的弟弟,恆王府世子步惜塵。


    步惜塵身後的都是恆王府的庶子,盛京裏沒有哪家府上的公子願跟恆王府走得近,他們向來是獨來獨往,驕奢淫逸不輸當今聖上。今兒這姑娘撞上這幾人,怕是走不了了。


    步惜塵身後一名恆王府的庶子上前攔了馬車,搖扇問道:“小姐好風姿,敢問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此言輕薄,丫鬟麵露怒色,欲出言相斥,那少女暗自攔了,上前一步對步惜塵福了福。這一福,風拂起香荷大氅,那大氅裏香衫素羅,不似京中女子喜愛的羅裙式樣,倒如見江南春色,說不盡的婀娜婆娑。


    少女道:“這位公子,小女子久居江南,此番迴京投親,趕著迴府拜見長輩,望公子行個方便。”


    “哦?迴府?”步惜塵笑問,“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安平侯府。”


    恆王府幾個庶子互看一眼,皆麵露驚色。


    安平侯沈家當年也風光著,武宗皇帝生母便是沈家女,隻是如今元家當道,沈家沒落多年,這些年為了謀求起複,四處聯姻,早已成了盛京裏的笑話。


    安平侯府本沒什麽好讓他們驚訝的,他們驚的是這小姐說她是江南迴來的!當年,安平侯次子沈二那一支流放到了江南小縣,沈二死在江南,死後的牌位沈家都沒敢接迴盛京。半年前,倒是有消息說江南沈府出了事,沈二的庶子外出走商的途中路遇水匪,遭匪徒所殺,一船的人和貨物沉了河,連屍身都沒撈出來。那庶子之母劉氏聽聞兒子遭遇不測,想不開在府裏上吊身亡了。她年沈二的側室,這些年主理府裏中饋,她一死,府裏便沒了主事的,沈二的嫡女又是個藥罐子,安平侯府的老封君便遞了牌子入宮,求太皇太後恩準她迴京養身子。


    以安平侯府這些年的行事之風,接沈二的嫡女迴來養身子是假,想在盛京給她謀門婚事,借機聯姻是真。當年,武宗皇帝沒少彈壓元家,先帝晚年立儲之爭時,安平侯乃三皇子一黨,三皇子在朝中唿聲最高,而九皇子年幼,儲君之位不可能是他的,因此那些年在朝中,安平侯沒少跟元相國對著幹,如今朝中是元家的天下,太皇太後記仇,沈家這些年沒少吃苦頭。沈家的老封君求太皇太後將沈二之女接迴來,京中不少人等著看笑話,沒想到太皇太後還真準了?


    莫非太皇太後不記仇了,沈家要起勢了?


    “原來是沈小姐。”步惜塵麵上倒無驚色,問道,“小姐初到盛京,可認得到安平侯府的路?不如本世子給小姐帶了路。”


    世子?


    沈問玉的丫鬟倒驚住,瞧步惜塵玉樹臨風氣度尊貴,沒想到小姐運氣這般好,一迴京就遇上了王公世子,隻是盛京裏王公府第不少,有風光的,有不風光的,不知這位是哪位王公世子。


    “多謝世子,車夫識得路。”沈問玉福身婉拒,她生於江南長於江南,嫻靜溫婉,似水柔弱,盛京貴族女兒裏難見的氣韻。


    步惜塵卻上前掀了她的馬車簾子,往裏頭一瞧,笑道:“盛京天寒,如此簡陋的馬車怎防得住風?小姐還是乘本世子的馬車迴府吧。”


    他給身後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奔進望山樓裏,不一會兒,後院趕出輛華車來,車後插著彩旗,上書一個“恆”字。


    沈問玉的丫鬟見了,暗吸一口氣。


    恆王府?


    恆王府的馬車可坐不得!


    “小姐請吧。”步惜塵將那丫鬟的神情看在眼裏,眉宇間添了幾分陰沉,親自打了簾子,讓沈問玉上車。


    沈問玉半低著頭,麵戴輕紗,瞧不出神色,隻袖下的手卻微微捏緊。


    “我二哥想送沈小姐去侯府,小姐便上車吧,在下願為小姐引路。”恆王府一名庶子道,邊說邊將折扇收了,伸手來牽沈問玉。


    沈問玉往後一退,丫鬟白了臉色,車夫不敢來攔,圍觀的百姓也噤聲不敢多言,望山樓上卻忽然潑下杯茶來!


    那茶水燙著,不偏不倚正潑在那恆王府的庶子頭上,那庶子被燙得嗷一聲叫起來,一蹦老高,寒風一吹,臉上冒著熱氣,沾著茶葉,滑稽狼狽。


    “何人!”那庶子怒極,抬頭望去。


    街上的百姓也紛紛抬頭,見一人臨窗,雪冠墨袍,眉宇疏朗,眸似星河,臨高望來街上,那目光讓人想起大漠烈陽,關外風刀,隻一眼便瞧得那庶子心頭似被人刺了個透心涼,不敢再放肆。


    步惜塵仰著頭,眸中隱有異色閃過,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侯爺,不知侯爺也在望山樓,吵了侯爺喝茶的雅興,實是不該。不如,惜塵做東,上來給侯爺賠個罪,陪王爺喝幾杯?”


    說罷,他不再理會沈問玉,陰沉地看了那被潑了茶的庶子一眼,便領著其他人進了望山樓。


    人一走,沈問玉之圍頓解,她立在街上對元修盈盈一福。


    元修卻瞧也沒瞧她,他隻是心情不佳,覺得街上太吵罷了。如今吵是不吵了,步惜塵要上來,他卻沒心情寒暄,於是便將茶錢往桌上一放,臨窗一躍,縱空馳過長街,百姓嘩的一聲,隻見雪花漸大,男子衣袂如黑雲,驚歎的工夫便去得遠了。


    直到人走遠了,才有人想起來。


    “那好像是……大將軍!”


    “沒錯!是大將軍!昨日西北軍將士還朝,街上見過的!”


    “路見不平,大將軍真乃英雄兒郎!”


    “噓!”有人噓了聲,往望山樓裏瞧了眼。什麽路見不平,那作惡的可是恆王府的人,說這話,不想活了?


    那人這才知自己失言,趕忙閉了嘴。


    望山樓上,步惜塵進了屋,屋裏卻已人去樓空,隻有銀錢放在桌上。他走去窗邊,臨窗遠望,麵色陰沉。


    沈問玉也望著遠方,久未動,隻裙裾隨風,如水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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