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離去後,禦林衛和宮人匆匆追了去,李本便起了身。


    剛起身,麵前便伸來一隻手,李本怔愣抬頭,見元修將聖旨接到了手中。


    “大將軍!”李本麵露喜色。


    “大將軍?”西北軍眾將領不解。


    “既非聖意,這也算聖旨?不接也罷!”元修抬手一拋,那明黃卷軸飛上半空,刷的展落,雪撲蓋了字跡,他看也未看那聖旨,一拳淩空,將那議和聖旨砸了個洞,拳風猛震,隻聽嗤地一聲,那卷軸撕開兩半,啪地掃落在地。


    萬軍震驚,李本臉色刷白。


    “西北軍,不議和!”元修踏了那半幅殘旨,大步離去。


    風嘶吼,人聲寂寂,不知多時,忽聞少年音。


    “議和也無妨,不過是丟人他娘給丟人開門,丟人到家了。”暮青口吐毒箭,吐完也走了。


    這一日,聖上於石關城馬場考校軍中騎射,比試未行,聖旨便到了。議和聖旨乃朝中賜下,元相國自聖上登基起便輔政在朝,議和的旨意若元相國不準便不可能發到西北。


    大將軍乃元相國嫡子,身在西北守國門殺胡虜,其父卻在朝主張議和,旨意下到西北,三十萬邊關將士氣憤之餘一時無所適從。議和若是聖上之意,軍中早就炸營嘩怒,恐怕連石關城聖上暫居的武衛將軍府都能給圍了,可議和是元相國之意,軍中將士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元修在馬場撕毀聖旨拒不議和,西北軍將士信他,卻也知朝中的議和使住進了關城。


    一時間,關城內氣氛緊張,人人為議和之事壓著心火。


    大將軍府,書房。


    茶盞擲地,碎音刺耳,窗外北風唿號,掩了那脆音,八列親軍披精甲在書房院外來去,披風踏雪,目光鋒銳似刀。


    “明日就讓李本帶著他的人滾迴朝中!”元修負手窗前,茶葉碎瓷撲了一地。


    “那後頭的議和使團呢?大將軍也一並攆迴去?”顧乾問。今日李本帶來的人都是宮中之人,隊伍裏隻他一個文官,朝中不可能隻派一人與五胡議和,李本定屬先行官,後頭還有人,恐怕不日便到關城。


    “命魯大持軍令去石關城城門守著,不得放人進關!”


    元修少有動怒之事,今日動了真怒,連朝中旨意都撕了,顧乾也隻得歎氣道:“大將軍如此將人攆迴去,太皇太後與相國的顏麵怕是無存。”


    元修聽聞此話更怒,迴身問:“老師之意是將人放進來?人放進關來,傷的便是我西北將士之心,傷的便是我大興國的顏麵!這西北邊關,十年來多少將士埋骨關外,大漠孤塚,不懼以血鑄邊關!朝中主和時可曾想過這些將士為國流過的血?”


    顧乾深歎,他戍守邊關一生,將雖老,血未涼,隻是比起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多了半生曆練的閱曆罷了。元修十五歲入邊關,那時還沒有西北軍,他親眼看著他一戰震天下,看著他屢建奇功,看著他親手建立西北軍,看著他親率三十萬將士修築西北城防。關城工事竣,他前抗胡虜,後剿馬匪,十年不歸京換西北百姓夜夜安眠。這一身英雄誌,一腔兒郎血,讓他看見了自己年輕之時,但他與他不同,他的出身終究不容他一生戍守邊關。


    顧家在葛州城,與嘉蘭關城數百裏之隔,一年卻難見幾迴。親人難見,這十年是元修陪著他,說句越矩的話,他將他當做孫兒看待。他的心朗若乾坤,像那塞外的天,一目萬裏,太過清澈,他並非看不透朝中的爾虞我詐,隻是不喜,所以來西北躲清閑,一躲便是十年。可元家終是他的家,有家終須歸,躲著不是辦法。


    “大將軍可想過昨日聖上為何忽然心血來潮,要馬場考校騎射?”顧乾不再硬勸,忽然便換了個話題。


    元修麵色鬆了鬆,轉身又去看窗外,“聖上知道今日朝中議和旨意會到。”


    聖上昨日說要考校騎射,今早風急雪大,本可待雪停天晴,聖上卻執意要冒著風雪比試,他便知聖意絕不簡單了。隻是一時猜摸不透,直到朝中來人傳旨,他才明白了。


    聖上若今日在武衛將軍府中,議和聖旨下到西北,軍中將士定然嘩怒,聖上身在西北軍中,隻帶了兩千禦林衛,軍中三十萬將士,一旦嘩變,兩千禦林衛根本擋不住,他這些年行事荒誕不羈,昏君之名天下皆知,即便解釋也無人信服。所以,聖上借騎射之名將軍中將士都齊集馬場,而他也在馬場,議和聖旨賜下時便自然而然地將自己摘了出去。


    聖上的高明處是不僅將自己摘了出去,還讓軍中將領得知了聖旨是朝中之意,也就是元家之意。西北軍是他一手建立的,軍中將士與他情誼深厚,但與元家並無情誼,若朝中執意議和,將士們必會對元家生出不滿之心來。


    且今日聖上露了一手馴馬之能,後來又有頗為體恤邊關將士的言辭。天下人人皆知聖上幼年登基,這些年他行事荒誕,百姓皆道他荒廢朝事,他今日言辭倒有被逼無奈之意,將士們見了心中定有動搖。


    一箭三雕,聖上好深的心思!


    顧乾撫須頷首,道:“沒錯,大將軍既知聖上之意,就該知朝中之意。”


    元修聞言,眉峰擰起,自嘲一笑,“朝中之意?老師說的是元家之意吧?”


    姑姑和父親的野心他一直知道,十八年前,元家看似可奪了這江山,實則江北之地尚有他黨,江南水師都督何善其的胞妹在宮中與姑姑鬥得厲害,何元兩家有不可解的世仇。當時若奪位,江南定不承認元氏朝廷,江北也可能會有動亂,因此立了幼帝,籌謀多年。這些年他雖未看家書,但從軍前家中便著力肅清江北他黨,培植自家勢力,如今他來了西北十年,江北定已在元家囊中。


    今日若聖上不用計,議和旨意一下,他失的便是西北軍心、西北民心,甚至議和之事傳開,天下萬民都要唾罵他,他失的會是天下人之心。聖上已胡鬧了這麽多年,民怨已深,再加西北議和之事……便是絕好的廢帝之機!


    這才是元家——他的姑姑,他的父親,真正的用意。


    “老夫知道大將軍不願看到這一日,你無爭這天下之心,但你終歸是元家嫡子。太皇太後也好,元相國也好,這江山便是奪了,日後也是你的。你若不想要就該迴京去,躲在西北是清淨不得的。太皇太後最是疼你,元相國也隻你一個嫡子,這天下間除了你還有誰能阻此事?”顧乾撫須道,見元修忽然迴頭,眸中似有異光,便知此話說動了他。


    “議和之事也同樣,朝中議和使與胡人談過後,五胡也要派議和使進京,他們敢不敢進我大興京中之地還難說。即便敢去,朝中與胡人的議和條約需在朝中商議簽訂,那還有段日子。大將軍若迴京,一可勸勸太皇太後與相國,二可阻撓議和之事,不比在西北煩心朝事家事好得多?”


    元修無言,隻在窗前,迴頭看著那胡須花白的老者。老者含笑,目含鼓勵,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歇,晌午的日頭漸露雲層,日色落窗台,雪隔著窗紙晃著人眼。


    元修轉身看著窗台,由那雪映亮雙眸,半晌,迴身一揖:“學生多謝老師開解!”


    顧乾頷首笑道:“迴去吧!如今你已是西北軍主帥,身負一番功業,不再是當年離家的少年郎,朝事家事都可說得上話,不必再在西北躲清閑了。”


    “是,男兒當為國,不該躲清閑,學生這些年愚鈍了。”元修道。


    顧乾搖頭,他若愚鈍,世間便無那令五胡十年叩關不成的西北戰神了。隻是他一心為國,卻生在元家,家國難兩全,他又是那有血性的重情之人,心結難解便生了逃避之心,如今看開了就好。


    “這些日子軍中會有些亂,你要心中有數。”顧乾指點道。


    “老師放心,學生已知如何處置。”元修一笑,心中煩躁之意散去,眉宇間便現了傲氣明朗,“西北軍乃我一手建立,十年生死情誼,怎會如此容易亂?”


    顧乾滿意點頭,“好!主帥不亂,則將士不亂。”


    “既要迴京,學生有諸多事安排,老師在屋中喝茶吧,學生先去了。”元修對著顧乾一揖,轉身便風一般地走了。


    書房的門關上,老者臉上的笑意漸淡,露一副悵然意。


    如此兒郎,他也希望他一直留在西北,吹大漠烈風,守著這西北山關,他心懷英雄誌,卻非帝王誌,勸他迴去,他也不知對與不對……隻望盛京的爾虞我詐莫要磨了這大好兒郎。


    顧乾悵然一歎,歎聲留在屋裏,不曾傳出去。


    石關城裏,中郎將府也有人一歎。


    那人坐暖榻旁,手裏玩著把刀,道:“青青,你何時能改了這習慣?”


    午憩袖下都按著刀,明知是他來,那刀也不收起來。


    暮青翻身坐起,望住步惜歡,問:“你叫的是人是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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