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說,‘儀式’?”


    “是的。”


    “我沒聽錯的話,還有‘邪祀’?”


    “是的。”


    “哦…法術?”


    “沒錯。”


    說實話,羅蘭不知道,妮娜·柯林斯的悲慘境地完全來自於一個老人對神秘學愚蠢的執念,還是多日疾病的折磨讓床上的貴小姐有了不切實際的被害妄想——


    就是說,她瘋了。


    因為那些說辭無疑是可笑的,就像雅姆偷偷給他講的一個個違禁故事裏的情節。


    吞服指甲後施咒的老巫女,亦或是拔出寶劍頌念經文,懲罰妖怪的騎士…


    儀式,法術,祭祀。


    實在可憐。


    羅蘭見過那些被逼瘋的狂人。


    但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可憐自己的姐姐,還是該可憐自己。


    一個瘋子,一個瞎子。


    挺襯。


    “你當然不相信。來這兒之前我也覺得自己能靠什麽小發明活成一個家財萬貫仆人前唿後擁的幸福老姑娘…”


    她喋喋不休,羅蘭聽不清,也聽不明白。


    “哈,他們還以為我不知道?放血療法?”


    她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羅蘭試著安撫她,好聲好氣,十分擔心這突發病似的狂躁會讓自己惹上麻煩:“我確實不大相信您說的什麽儀式和法術,但我,我至少願意聽您講話…”


    妮娜也不反駁,邊咳邊笑。


    “那你可得多來照看我,親愛的‘弟弟’。”


    當晚,羅蘭就在仆人的指導下,進行了一次‘治療’。


    期間她很沉默,乖巧的就像真認為自己在治病一樣。


    不僅切切關心著父親、管家和仆人,還安慰他們,讓他們不必擔心。


    父女倆好不溫馨地交流,並約定等她病稍好些,準她出門逛逛。


    在臭氣熏天、堆滿糞便的房間裏,父親愛著女兒,女兒愛著父親。


    很快,抽血就變成了區分時間的標誌。


    一天又一天。


    羅蘭忘了是哪個日子——大概一個,或兩個禮拜,他終於得了管家準許,從仆人那弄來一個木桶,一塊硬的像鐵片般的粗麻布。


    每個夜晚,在妮娜·柯林斯神經質般絮絮叨叨的時候,他就會蹲在黑暗裏為她清理身體。


    她的一隻小腿已經完全腐爛,露出了硬邦邦的骨頭。


    排泄物在床側堆著,後背、大腿和臀部全是腐爛的瘡、膿和蛆。


    難以想象這有多痛苦。


    她為什麽會被這樣對待?


    她難道不是柯林斯先生的女兒嗎?


    不過,她唯獨不讓羅蘭碰她的臉。


    羅蘭試著從仆人那兒打聽。


    可那些聲調、語氣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仆人們對此不發一言。


    等羅蘭問多了,管家賽斯就找上門來——他到他臥室,輕聲‘叮囑’他不要擔心,病症已經在好轉了。


    日複一日。


    不見陽光的老宅,刻板如鍾表準時的日子,羅蘭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模糊。


    “我是不是比糞坑還要臭。”


    擰幹布巾,握著她的手腕一點點擦拭,他幹的越來越熟練了:“糞坑不會說話。”


    噗嗤。


    “你不會有女朋友的。”


    “我在濟貧院裏有很多朋友。”


    “我說的是另一種更親密的關係,小弟弟。”


    羅蘭的手一頓:“…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齡。或許到了,或許沒到。”


    “讓我摸摸就知道了。”


    “…抱歉,您說什麽?”


    妮娜不迴答,就咯咯咯地笑。


    笑了會,她又變得沉默。


    羅蘭已經習慣了。


    這些日子,她基本都是以這樣的行狀麵對他——有時說些下流的笑話,然後,在他沒反應過來之前,自己先笑個不停;


    有時又說著說著,忽然詭異地沉默下去,一言不發直到羅蘭幫她擦完身體,轉身離開。


    她時哭時笑,像個瘋人(或者本身就是)。


    羅蘭還常常聽見她在迷夢中囈語,叫著‘媽媽’。


    不過唯一每日都在進行的,除了‘治療’外,就是故事。


    是的,故事。


    五個,十個,像時間一樣不知多少的故事。


    妮娜小姐,自己這位姐姐不知從哪兒得來的,那千奇百怪的故事。


    她每晚都講給他聽。


    在他給她清理身體的時候,或兩個人在黑暗裏沉默時,突然沒頭沒尾地講。


    聽得羅蘭心馳神往。


    “我看您今天心情不錯。”他把布巾浸在桶裏來迴幾次,擰幹後搭在桶沿上。“吃的比往常都多。”


    “你還真能裝傻。”她聲音很輕:“那是人血和人肉,你聞不到嗎?”


    羅蘭沒迴答,彎著腰,把桶吃力地拎到門口。


    “我吃的越多,就證明這個儀式越快要完成了。”


    她自言自語。


    “你現在有所察覺了,但又不知該怎麽辦。你恐懼,但卻猶豫該不該相信一個滿嘴神秘學的‘瘋女人’…一絲一毫出格的舉動都不敢,像一隻落進鷹巢的麻雀…”她一語點破。


    一開始,羅蘭也偷偷藏了幾次麵包帶給她。


    “…但我吃不了別的東西,還是,你喜歡收拾我的嘔吐物?”她沉默一陣,似乎不想繼續談這個話題,聲音忽地輕快起來:“讓我想想,今天給你講個什麽…唔,關於愛情的,怎麽樣?”


    羅蘭倚著木桶,抱膝托腮,在黑暗中低笑:“上次講的就是愛情故事…道森先生凍死的時候,您至少嚎了五分鍾。”


    聲音停頓,病床上的女人明顯有些尷尬。


    相處久了,兩個人都露出了相當程度的本性。


    “我想聽龍的故事…”


    羅蘭盡量壓抑上揚的嘴角和聲調。


    每到‘故事時刻’,他都格外開心。


    自己的姐姐,妮娜·柯林斯,就像一口永不枯竭的書泉。


    他喜歡聽她講那些奇妙夢幻的,反而不樂意聽那些‘現實’的,無聊沉悶的,描述人和人的。


    因為市麵上,凡涉及‘怪物’的故事都被禁止了——尤其是關於妖精、獨角獸、血鬼或精靈之流。


    它們通通都被禁止在公共場合售賣、傳播。


    偶爾羅蘭大著膽子,聽點邊角,也多是‘妖精會在夜裏,從窗子爬進來,吃掉你的心肝’,‘角馬會刺穿你的肚皮’之類可怖嚇人的短篇——無聊,實在無聊。


    可在妮娜小姐的故事裏,這些神奇的生物,魔幻的建築,藏匿在現實世界下的另一個夢幻之地…


    都活了過來。


    他們能動。


    就仿佛真存在過一樣。


    無論是藏於雲層之中的城市,能使植物生長的憨臉大貓,還是漂亮的、騎著掃帚的姑娘,野神靈洗澡的大浴樓;


    或者身強體壯,在風中揮舞彎刀,卻會因悲傷心碎而死的精靈;


    隻靠一根木棍,就能把一頭熊縮小到煙壺大小的咒語…


    在妮娜·柯林斯小姐口中,羅蘭仿佛能‘看’見了。


    那是無數個精彩而美妙的世界。


    對比經曆過的現實…


    他也更願意相信,那些夢幻世界中的夢幻生物,並不會像雅姆口中的故事那麽可怖駭人。


    羅蘭不禁好奇,自己這位十幾年素未謀麵的姐姐,到底是從哪看到這麽多精彩絕倫的故事的?


    然而妮娜·柯林斯並不想告訴他。


    “龍?今天的愛情故事裏沒有龍。”病床上的女人說出了故事和其中主角的名字。


    “山?”羅蘭眨眨眼,“聽起來,是男孩們的故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妮娜神色古怪。


    “的確是男孩們的故事…”


    半個小時後。


    羅蘭:……


    “這是罪孽,妮娜小姐。您最好不要向其他人傳播這種故事。”


    兩個男人相愛…


    教會的教士會用鞭子將他們抽的鮮血淋漓,審判後投入監獄,近十年,他們見不到彼此了。


    羅蘭對此十分敏感,就是因為雅姆經常跟他提到:


    他的臉會給他惹麻煩。


    這麻煩不僅來自女人,更多可能會來自男人。


    “哦?這麽說你還真是個高顏值小鮮肉?聽不出來嘛。一般聲音好聽的…我還以為——”


    戛然而止。


    此時,羅蘭已經站了起來,到床邊,慢慢伸出手。


    他終於知道妮娜為什麽不讓他給她擦臉,也明白第一次見麵時,對方為什麽不提醒他麵前有把椅子了。


    瘦如骷髏的臉上,那原本該微微鼓起的眼球位置…


    隻有兩個窟窿。


    她的眼球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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