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奇足夠老,所以知道,但凡是人,就有無數張臉。


    對待家人的,對待生意夥伴的,對待朋友或敵人的。


    幾分鍾前,這綠眼睛的小混球就在他麵前表現了一個‘如何在半句話內改變自己的氣質’的高超技法——不得不說,在這方麵,女人比男人要更加擅長。


    最主要的是…


    男人真的會信。


    就像每個酣暢淋漓的午夜,她的妻子都說:你得收斂點,收斂多些。我隻是個柔弱的婦女,在家洗衣服,做個晚餐,最多踹幾腳孩子。


    我沒什麽力氣,你得收斂點。


    這讓曾經的老巴奇驕傲極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未被發掘、本該舉世聞名的馴馬師,雄壯威猛,該令人崇拜。


    直到某天。


    他女兒舉著一個金屬棒在院子裏瘋跑。


    那像手杖,或者比手杖大幾號的,上麵已經有了被腐蝕後剝落的痕跡。


    你得收斂點…


    去他媽的收斂點。


    他暴怒,瘋狂的不收斂,像年輕時野獵似的開火就開個痛快!


    他要報複自己的妻子!


    半個月後。


    他摟著妻子,說了同樣的話。


    ‘你得收斂點。’


    ‘我隻是個警察,每天摸黑就得起床,頂著寒風或烈日。得和那些下流人打交道,還免不了發生肢體衝突。’


    ‘親愛的,你得收斂點。’


    老巴奇到今天再迴頭,想著若能遇上從前的自己,必要好好拍幾下他的肩膀,告訴他:


    收斂點。


    屎球。


    否則那金屬棒就是你的下場。


    他追逐妻子時,花了很長時間才鼓起勇氣。


    後來,每晚推開臥室門,同樣也要花很長時間鼓起勇氣。


    眼前這綠眼睛的小屎球就這德行——和他妻子一樣,聽著甜,看著甜,實際的可怕唯有最親近人才清楚。


    老巴奇循聲轉身,想瞧瞧這倒黴蛋是誰。


    從馬車上下來的…


    咦。


    這屎球還挺…俊俏?


    說實話,他見過不少被吹噓的——無論是女人吹噓,或男人吹噓的,所謂俊俏、強壯、優雅、溫和、智慧…


    老巴奇見過不少人,但這屎球模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


    漂亮或俊俏的一個。


    都講得通。


    用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他能靠著這張臉衣食無憂。


    “嗨,莉莉安。”


    “叫蘿絲。”少女撇嘴。


    她喜歡他叫她蘿絲,這詞很短,但羅蘭總會讀它時將兩側的嘴角向上拉——他笑起來漂亮。


    ‘一個屎球和另一個屎球相遇的臭味。’老巴奇半揚著手,把那故作姿態的姑娘轟離現場。


    她現在可顧不上罵人…


    哦,她這輩子應該都沒罵過人才對。


    “孩子,這兒不大適合談情說愛。我建議你們找個酒館,或者旅館。”老巴奇翻了翻兜,空煙在手裏掂了掂,捏癟,語氣不善:“別學那些衣食無憂的小肥豬找刺激,如果你有眼睛,就該知道我這件衣服代表什——”


    他走近。


    看見了那對兒不聚焦的琥珀。


    “…失禮了。”


    老警長微微皺了下眉,把帽子摘了下來,扣在胸前,露出頭頂稀疏的薄發。


    “失禮了,先生。”


    他說。


    “和您的朋友離這兒遠點吧。”


    蘿絲倒有些驚訝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對於羅蘭這雙眼睛遭受的待遇她一清二楚。


    這老東西的反應可算少見了。


    “發生什麽了。”羅蘭問。


    “死了個人,先生。”


    “最近不安寧,十來個了,是不是。”


    “確切的說,是——”老巴奇一愣,重新打量起羅蘭:一身黑色的打扮,幹淨的皮鞋和鬥篷,肩膀上還枚金色的扣子。


    手杖漆麵考究,頭發梳得整齊,袖口一塵不染。


    尾指上似乎還戴了枚戒指…


    這不是缺錢的主。


    “您是…”


    “還未介紹。”羅蘭笑著伸出手,“審判庭正式執行官,羅蘭·柯林斯。”


    “黑烏——”有警察頓時低唿。老巴奇猛地轉身,大罵:“閉上你們的屁*…滾進去!”他給侄子使了個眼色,然後,重新轉迴來時,臉上隻剩恭敬了。


    他給羅蘭結結實實鞠了一躬。


    標準的。


    也許隻有他剛成為警察那一天才這麽幹過。


    “先生,我能瞧瞧…對,是,您可別介意。”他見羅蘭解了解領口,露出鬥篷下,別在胸前的金色徽章後,才肯繼續:“…東區最近出了幾起殺人案。”


    “屍體…不太全了。”


    他給羅蘭粗略地講了一遍,說著這案子蘇格蘭場管不了,準備正事移交審判庭。


    “我們有些猜測,但您也清楚,都是一群沒長大的孩子。倘若案子出了什麽差錯,恐怕要耽誤大人物的大事…所以。”


    他裏裏外外的暗示羅蘭聽懂了。


    “你倒是個不錯的頭兒。”


    蘿絲背著手,一隻鞋在地上掃來掃去。


    老巴奇再不敢那麽說話,訕笑:“我是懷疑他們,大概幹不成這事,萬一耽誤了…”


    “我理解,巴奇先生。”羅蘭點頭:“您考慮周全。請移交審判庭費南德斯·德溫森辦公室。順便,能跟我詳細說說嗎?”


    老巴奇不是沒有懷疑。


    找他的話說:這事兒做的太粗糙,不是那些精神不正常的、單打獨鬥的兇手——通常,人少,也意味著留下的證據更少。


    “您知道,我們這些人總和幫派打交道。金牙幫…”


    老巴奇提到這個在南區活躍的、目前最大的幫派。


    “最近總替一夥人隱瞞行跡。我的人哪怕晚到半分鍾,就再也不能從現場分辨出什麽…今天算我們走運。”


    他豎起拇指,朝肩膀後晃了晃。


    “一夥女人。”


    “有人曾目睹她們的闖入…夜裏。”


    羅蘭看了眼他的飛賊。


    蘿絲和老巴奇一樣。


    最近也盯上了那夥在東區像耗子一樣到處亂竄的女士們——


    約翰·雪萊,瑪德琳·泰瑞。


    以及她的姑娘們。


    這夥人圍繞著迷匣,卻又不僅僅為了迷匣。


    “她們中有五十歲的,還有沒成年的姑娘…”


    迴程的馬車上,蘿絲為此感到擔憂。


    她有兩個手下,今天沒迴來。


    否則她也不會親自追蹤,被那老東西嗬斥一頓。


    “我恐怕得向上匯報了,蘿絲。我感覺,這事兒不大對勁。”


    羅蘭靠在車座上,隨著顛簸合上了眼。


    倫敦可以有襲擊,譬如那沙龍上的低環儀式者。


    可以存在幽魂,可以有和邪教徒交易的貴族。


    但絕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夥邪教徒,堂而皇之的獵殺凡人,吃了他們的肉,還大搖大擺離開,第二天繼續這麽幹。


    邪教徒不是傻瓜。


    他們很快就要被送進審判庭烤火了。


    更何況,這次參與食人的,有很大可能是以約翰·雪萊和瑪德琳·泰瑞為首——


    一個雪萊家的繼承人。


    一個黃金天秤仲裁者的女兒。


    羅蘭很難想象,這事兒是怎麽開始的:藏在這兩人背後的邪教徒,怎麽取得他們的信任的?


    那邪教徒想要什麽?


    單純的仇恨?


    還是一個後果嚴重的儀式?


    “你猜,是約翰·雪萊蠢,還是瑪德琳·泰瑞更蠢。”


    蘿絲站在局外,倒提出了個更有意思的觀點。


    “羅蘭。”


    “嗯?”


    “你認為這兩人身份貴重,不會沒有儀式者貼身保護,是不是。”


    “當然。”


    “可就我的經曆來看——唔,安妮先生曾在我們中算身份貴重的,對吧?”蘿絲跑了一天,似乎有了疲意,腰一軟,靠在了羅蘭肩膀上,輕聲咕噥,“可她就從來不帶人手。”


    “經常一個人出去挑選雪茄,或買上一杯咖啡,到西區露天廣場聽演出…之類的?”


    “每個人都以為,大人物身邊得有保護者——實際上,金牙幫一次都沒打算襲擊過安妮,總是她去惹事…”


    “說真的如果他們這麽幹,周全點,保準能成功。”


    “我的意思是。”


    靠著肩膀的少女又近了幾分,臉蛋兒輕輕蹭了蹭羅蘭的衣服,仰著頭:“你說。”


    “有沒有可能…”


    “他們背後根本沒有邪教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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