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來了。


    其實羅蘭不怎麽期待這個節日:每一年冬日,濟貧院都有人凍死。


    或許羅蘭熟悉的不熟悉的,或許是他親近的朋友。


    漸漸的,羅蘭就不喜歡冬天,不喜歡這個從不帶來希望和喜悅的節日。


    理事們倒歌酒滿席,連續一周,院子裏都飄蕩著烤雞和肉排醬汁的香氣——雅姆·瓊斯曾在某年聖誕送了他一枚銀色的小十字,後來因為‘某些原因’,它丟了。


    他再沒有收到過禮物。


    直到這個聖誕。


    他和普休·柯林斯的聖誕。


    “我的上司原本想邀請您一同過這節日的,叔叔。”羅蘭脫了外套,在門口跺了跺腳,撣去一身冬意:“但顯然她不夠真誠,是不是。”


    普休·柯林斯把他帽子摘下來放好,一手撐著腰,陰陽怪氣:“哦,要我和你那女人在一個桌子上過節?”


    “她該怎麽稱唿我?該說什麽?‘普休·柯林斯叔叔?您的侄子真棒?’”


    羅蘭:……


    「確實很棒。」


    “我可沒法見那女人,她至少三十歲了吧?我勸你早做打算——等到她對你失了興致,說不準就沒那麽多優待了。”


    “叔叔,我在審判庭裏原本也沒太多優待。”


    「呐,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別騙自己。」


    -


    伱怎麽那麽多話。


    “沒有優待?你整天遊手好閑,最近又讓威廉給你做一條鞭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這鞭子…”老東西越說越含糊,目光飄忽地在羅蘭手上那麽一掃,旋即別過頭,轉身往屋裏去。


    -


    鞭子?


    -


    他又知道什麽了?


    火焰平直而安靜。


    -


    扳手?


    -


    小扳手?-


    我親愛的、最愛的、最重要的扳手。


    「你不是不讓我說話。」


    -


    聖誕快樂。


    「你少來這套!!」


    羅蘭勾了勾嘴角。


    今天屋裏格外溫暖(或許是因為過節,老柯林斯今天號稱‘就讓火焰燃燒我的血肉吧’——打著這樣的旗號無限製燒起火,暖和是必然的)


    “我們該鏟些煤迴來了,叔叔,您偏愛木柴?”


    “少給我陰陽怪氣,鏟煤得花錢知道嗎?”


    “我有的是錢。”


    “哦,靠鞭子得來的?答應我,別讓我在你身上看見鞭痕。”


    一老一少,你一句我一句的。


    屋裏點了油燈,老柯林斯又用油燈點燃了煤氣燈。


    他特意花‘大價錢’買了些冬青枝,還有一顆歪歪扭扭的‘小樹’——這藥鋪就像個被伐過幾遍的樹林一樣,透著貧窮和吝嗇。


    “我現在周薪有一百鎊。”


    “嗯,我知道,而且是我們的女王陛下跪著交給你的,是不是。”


    “您怎麽知道。”


    “柯林斯家的嘴都這樣,小子,把盤子拿過去…你今天沒約其他人上門吧?”普休·柯林斯撅著屁股,從櫃子深處挖出幾個精致些的碗碟刀叉遞給羅蘭,忽又警惕起來:“我可不想我們吃著喝著,突然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敲門…”


    羅蘭忍俊不禁:“就我們倆,叔叔——”


    還不等老柯林斯舒氣,羅蘭又接了下去:“同時還有幾個…”


    “羅蘭·柯林斯。”


    “就我們倆。”


    老柯林斯給了他腦袋一下。


    “快去。我做了火雞和肉布丁,還有,你買的沙發為什麽和威廉說的不一樣?”


    羅蘭到餐桌前,把餐具擺好,頭也不迴問道:


    “什麽‘不一樣’?”


    “你說的那個牌子。那牌子,威廉從來沒聽說過——但沙發屁股上的標識,他可認識。”


    羅蘭扭過頭,似乎有些疑惑:“也許是店員弄錯了。”


    普休·柯林斯皮笑肉不笑:“也許是有個小王八蛋騙了我呢。”


    雜牌的粗製沙發隻要十來個先令,但羅蘭買迴來的可是有‘牌子’的。


    威廉是皮匠,他認識這大名鼎鼎的牌子。


    ‘我不知道最近什麽價,但半年前那款,至少,至少要三鎊。’


    虧他還把那舊鏡框和木抽屜隨意放沙發上。


    老柯林斯當天得了這個‘秘密’,迴家第一步就是把沙發周圍的‘垃圾’挪開,然後,用他那條最細的,擦臉的布沾著溫水,細致擦了四五遍——即便這麽幹了,心裏還不大舒服呢。天知道他之前將那皮麵劃了多少傷痕出來。


    這可都是錢。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然後您打算怎麽幹?把沙發頂在腦袋上,以防它接觸除您頭皮以外的任何東西?倘若您真能,恐怕很快就能賺出另一個沙發錢了。”


    “我看,我應該把你頂在腦袋上。”


    羅蘭低著頭不說話。


    老柯林斯現在可不吃他這一套了,撐著胯:“你要是敢說‘也行’,就給我站著吃。”


    這頓晚餐,在柯林斯家絕對算得上一年裏最豐盛的一頓。


    老柯林斯還給羅蘭倒了一杯據說‘珍藏多年’的葡萄酒。


    “聖誕快樂,羅蘭。”


    老柯林斯和他碰了一杯,想說更多時,看著羅蘭的臉,又不知‘更多’裏有什麽了。


    他咳了兩聲,不自然地問道:“…滿意嗎。”


    “什麽?”


    “我是說,咳,是說…我。”


    他撓撓脖子,扯了扯為今晚才戴上的、那條羅蘭送給他的絲質領結:“…我算…算是個…稱職的…叔叔嗎?”


    他結結巴巴,好像身為男人,說出這樣‘女人’的話,實在讓他感到羞恥。


    但羅蘭一點也不。


    他笑容洋溢,目光溫柔:“我想…”


    “沒有比您更稱職的叔叔了。”


    他說。


    普休·柯林斯垂下眼簾,盯著杯裏平靜的紅酒:“…那就好。”


    兩個男人沉默著,沉默著。


    忽然。


    屋裏響起一聲摩擦後尖銳刺耳的噪音。


    普休·柯林斯驀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驚喜地盯著窗外,又迴頭看看羅蘭。


    他腆著肚子,快步奔到走廊,摘下羅蘭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後,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往外走。


    到門外。


    冬風一股腦灌進脖子裏。


    唿嘯而來的除了風,還有星星點點的冰屑砸在臉上。


    天空下起了雪。


    普休·柯林斯站在羅蘭背後,推著他肩膀,把他推到門外,到街上,到雪下。


    “羅蘭。”


    他聲音裏有了憐憫與一絲微不可查的悲傷。


    “下雪了。”


    他說。


    他握著羅蘭的手腕,一根根打開他的手指,讓他張開手掌,讓這看不見的人用掌心,迎接那落下的、一顆顆凝固的灰白色冰冷雨滴。


    他扶著他,仰著頭,望向陰霾的天空。


    切莉·克洛伊披著深藍色裘皮大衣,撐著嵌銀線的陽傘,和妮娜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羅蘭。


    “你長大了,我的‘弟弟’。”


    切莉聲音溫柔,穿過大雪和記憶:“你變得越來越像個真正值得愛的男人。”


    羅蘭不語。


    “裝深沉倒是無師自通了,小瞎子…對,接著向上看,展示展示下頜線——”妮娜眯著眼,樂不可支地捅了捅身旁的切莉·克洛伊,笑得毫無形象:“哎呀哎呀,他現在像模像樣,是吧?”


    切莉莞爾:“這說明我們有眼光。”


    “那當然。”妮娜捂了捂嘴,讓淚水劃過手背。


    羅蘭看著那柄陽傘,默默撣去跪在自己身旁的、銀騎士肩甲上的雪屑。


    -


    聖誕快樂,扳手。


    「聖誕快樂,羅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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