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缺默然片刻,方道:“你們要如何待他?”


    這話問得不單稀奇,而且好笑。láng入獵網,還能如何相待?偏偏蘇小缺的神qing很是認真,認真得幾乎有些兇狠。


    荊楚不愧一幫之主,竟能忍住笑,正色道:“赤尊峰與丐幫血仇不共戴天,路幫主一條xing命,顧大叔一隻右臂,上百個丐幫弟子流的血、送的命,你說我們該如何待他?”


    蘇小缺怔了半晌,輕聲道:“你們若是要殺他,我留著替他收屍,若是……若是能手下留qing,廢他武功或是斷他筋脈,我留著帶他迴去治傷。”


    第七十六章


    荊楚聽這番話,覺得古怪之餘,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禁蹙眉道:“白骨無墳,三刀六dong穿心過,冤讎有報,頂門腳板走魂魄。”


    蘇小缺聽了他這句切口,直如分開八麵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心中一直暗暗偷著抱有的那一點奢念,徹底熄滅。不由自主看向謝天璧,眼神有些不願相信的無助。


    謝天璧豐潤的下唇微微一撇,似一切早有所料,笑得卻是倜儻而自在:“小缺,你可後悔了?”


    蘇小缺有些猶豫,正要答話,一名高大粗壯的執法弟子氣勢虎虎的走了過來,伸手便拉謝天璧。


    執法弟子luo了半身,筋rou虯結,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五指粗短,跟棒槌也似,這一拉之力莫說拉個功力被製的謝天璧,便是拉一頭瘋了的野豬也是綽綽有餘,而這漢子出手時手指下壓,估計一拉之下,謝天璧立即便是滾地葫蘆,不滾上個十圈八圈的,還真對不住這漢子的一身腱子rou。


    蘇小缺不太想看葫蘆狀的謝天璧,更不願意看到別人生生把謝天璧滾成葫蘆,想也不想,搶上一步,左手搭在那漢子手背上,兩隻手立時便做了個很簡單很輕微的較量。


    那漢子手力能扼製奔豬阻擋瘋牛,蘇小缺的手卻是拿根huáng瓜或者掐朵ju花就能捅開四鑰升降四開鎖的靈敏巧妙,一照麵,那漢子便輸了,蘇小缺五指張開如蘭花盛開風中,剎那間已將那五根棒槌手指在手中一攏一放,方要順勢一根根擰斷,猛然記起這本是個丐幫弟子,忙改擰為推,把那漢子推開幾步,撤迴手,一把攬著謝天璧的腰,行雲流水,已退了開去。


    祠堂裏十來個執法弟子紛紛拽出兵刃,金五兩一聲唿哨,祠堂外眾弟子錯落有致,結成打狗大陣。


    丐幫雖大不如前,但打狗大陣卻是相傳數代的混戰第一陣,極是行之有效,江湖中人,無不頭痛,這陣法既仰仗人多,又有一股叫花子與生俱來的糾纏勁頭,因此一經發動,此起彼伏,不得手絕不罷手。


    蘇小缺自是明白打狗大陣的厲害,隻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這個陣法對付,不禁苦笑。


    荊楚抬手止住眾弟子,冷聲道:“蘇宮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小缺心不在焉的直發怔,隨口道:“沒什麽意思。”


    謝天璧輕輕搖頭,掙脫開他的手,走近荊楚,道:“三刀六dong是不是?按規矩來罷。”


    荊楚心裏不禁起疑,謝天璧的言行舉止根本不似階下囚,反而一副很有趣很輕鬆的模樣,更有種期待著什麽的自信表qing,一時轉眼看向蘇小缺,想看出些許端倪,卻見蘇小缺隻顧瞧著謝天璧,目光閃爍不定。


    謝天璧踱到刑架前,雙手主動背到刑柱之後,淡淡笑道:“可是這樣?赤尊峰的刑架可比這個歹毒得多……”


    手足被鐵索鎖死,雪亮的長刀從刑台上拿起,執法弟子喝一大口烈酒,就著火把猛噴到鋒刃上,火光驟亮,酒香四溢,更燃起了刑堂內所有弟子極yu報仇雪恨的殺戮之氣。


    一雙雙眼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滿是憤怒仇恨,蘇小缺一旁靜靜瞧著,突然覺得陌生而可怕,江湖事果然如謝天璧所言,提頭走江湖,這裏的每個丐幫弟子,也許平日或是言談開朗、或是沉默可親,喝酒吃rou,娶妻生子,跟尋常人一般無二,但一入江湖,便是冤魂纏身血債相隨。


    長刀揚起之時,蘇小缺眼中心裏隻剩下了謝天璧那雙猶自含笑的烏黑星眸。


    白鹿山落雲橋下的半夜青澀,赤尊峰龍爪花旁的全心擁抱,七星湖黑水湖底的一線生死,甚至從年幼到如今,與他一起吃過的蜜餞果子,走過的青山遠路,用過的刀劍箭矢,看過的桃花流水,一瞬間全部湧至心頭,猛然發覺,原來這個人已經與自己的生命縱橫jiāo織得如此糾結纏綿、如此緊密厚實。


    而逃亡路上潭水邊的一刀,如沃冰雪的一場欺騙,卻隻在謝天璧此刻的一雙眼眸下盡皆淡去,如墨汁洇入碧水,不落痕跡。


    眼前的謝天璧,才是最重要最不可失去。


    哪怕對路乙愧疚一世,此生無顏麵對丐幫眾人,謝天璧卻是不能死去。


    哪怕從此與他天涯陌路永不相見,心裏卻總有個隱秘的溫暖所在和依賴寄託。


    若與他當真就此yin陽相隔,餘生便是無法承受的暗黑絕望。


    謝天璧不看近在咫尺的刀鋒,也不看層湧的人群,隻是瞬也不瞬的凝注蘇小缺,注意他的每一絲表qing神色。


    刀尖bi近之時,謝天璧一雙星沉海底的眼眸中滿是期盼一個答案式的緊張熱切,蘇小缺卻是安寧而沉靜;待刀尖刺破衣衫,那雙眼睛裏近乎饑渴瘋狂的期盼之色愈見濃烈,蘇小缺卻在發怔,若有所思。


    待胸口微微刺痛,一絲血色乍現,謝天璧的眼神已是狠厲而瀕臨崩潰的絕望狂態。


    看到那抹刺目的血光,蘇小缺猛然驚醒,瞳孔微縮,身形如清風過隙,從執法弟子之間穿過,袖中伽羅刀已然出手,錚的一聲輕響,生生震斷了刑刀,bi退了執法弟子。


    不敢看謝天璧的眼睛,也不敢看丐幫眾人的眼睛,以身攔在謝天璧身前,伽羅刀遞到身後,隻聽數聲金鐵之音,縛住謝天璧雙手的鐵鏈盡斷。另一手伸過去,如撫琴,如花展,已解開了謝天璧被點的數處要xué。


    看不到謝天璧的神qing,卻似乎能感受到他於絕處得到救贖的狂喜,耳邊他的唿吸都是賭贏了的輕鬆與得逞的可惡。


    謝天璧這一瞬間,有了落淚的衝動。


    破釜沉舟的一場豪賭,肆意妄為的孤注一擲,從未試過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別人的掌心,一生中僅此一次的揮霍任xing,終是在生死之間,鋒刃之上,得到了那滴蜜糖。


    謝天璧實在是幸運。


    而這幸運中,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付出與代價,深qing與清醒?極致的膽魄和jing準的dong悉?


    謝天璧深深唿吸,此刻是三年多來第一次感覺到了空氣的清甜與溫柔。跨上一步,與蘇小缺並肩而立。


    驚變之下,荊楚很快鎮定下來,冷冷問道:“蘇小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丐幫數百弟子要報大仇,歷代幫主英魂不遠,你難道當真要我親手殺你?”


    蘇小缺的眼眸chun雨洗過的碧空一般澄淨而深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不能讓他死……如果你們一定要他死,我隻能陪著。”


    荊楚微一沉吟,有些不忍,道:“小缺,他是你親手送來,我知你心中還是感念路幫主,想替路幫主報仇,隻要你即刻離開,這次丐幫絕不與你為難,你日後好自為之罷。”


    一番話入qing入理,有氣有義,連消帶打,半撫半壓,連謝天璧聽了,都暗自覺得這荊楚能接任幫主之位,純屬實力使然。


    蘇小缺咬了咬唇,搖頭道:“我是想替路大叔報仇……可我更不能見他去死。荊大哥,我本不是懂得江湖大義的大俠,看著你們要殺他,我心裏隻有後悔難過。”


    見荊楚一臉怒色滿眼迷惑,更不遲疑,朗聲道:“荊大哥,日後丐幫若有難處,我定當竭力相幫,七星湖世世代代,都不會與丐幫為敵,隻求你讓我帶他走,我……我實在是不能讓他死。”


    荊楚眼神一冷,吩咐道:“布打狗大陣。今日萬萬不容謝天璧這個魔頭活著出去!”


    蘇小缺聽他言語,對自己尚有眷顧之意,當下走近幾步,低聲道:“荊大哥,我不能殺丐幫的弟兄,但你要殺他,我隻能陪他一起死。小缺一生孤苦,心裏隻有一個謝天璧,他做過錯事,傷過我,我也傷過他,但他卻是對我很好很好,我們以前年紀小,互相也不明白,如今好容易我明白他,他也知道我,我不嫌棄他,他也事事包容……我們,我們以後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知道對方都還好,自己才能好好活著……”


    此刻刀光劍影,眼看殺伐便起,蘇小缺卻隻顧一頓竹筒倒豆子,將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心qing話盡數說出,便是隱憂重重來日大難也都顧不得了,隻覺得這番話憋在心裏生了根已快發芽,再不說就不成了就快憋死了,因此似說給荊楚聽,更似說與自己和謝天璧。


    謝天璧一旁聽了,心裏既甜且酸,又苦又樂,恨不得把身邊這個混蛋給揉碎了藏到自己手心裏,洇到自己心坎裏,咬著牙微笑,眸子裏卻漾出薄薄一層水光,猛的一把攥住蘇小缺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道:“不必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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