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深夜裏,宋鶴年卻在對著銅鏡發怔。


    拿著銅鏡的手已有幾處銅錢大小的潰爛不說,鏡中映出的麵孔更是如同扒豬臉一般,腫脹赭紅,一改往日玲瓏膩脂,嬌艷如桃。


    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眼兒擠成了一道比刀片寬不了多少的fèng隙,幽幽閃著恐懼的光。


    啪的一聲銅鏡被遠遠摔開,宋鶴年以手掩麵,抖得渾身骨頭哢哢作響,良久喃喃道:“蘇小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整個七星湖,能無聲無息讓自己中毒的,隻能是程遜的弟子程子謙的師弟,蘇小缺。


    自己給他下藥,藥在水裏,竹露輕響隻是障眼法,他三天前給自己下毒,毒卻在竹露輕響的琉璃瓶上,一飲一啄,報復來得既快速又gān脆,手法更是jing妙。


    琉璃瓶上的毒液侵入手紋肌理,卻並不立時發作,而自己日常用來保持肌膚柔嫩的天竺葵、茉莉、佛手柑等物調製的ru香,卻是引子。


    三天來毒液被ru香引發,終於毀了手和臉,宋鶴年事後能推測到蘇小缺下毒的手法門路,甚至能從殘留毒液中獲悉所含藥物,恍然大悟之餘,卻無法解去這等古怪毒物,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肌膚一點點腫脹潰爛而束手無策。


    宋鶴年愛惜自己的一雙巧手,更愛惜自己的麵容,隻想一直在沈墨鉤艷絕世qing的一雙眼裏,映出自己永遠年輕美麗的臉靨,到老到死,都是二十年前姝姬手底下容顏最美天賦最高的藥師宋鶴年,也是見過、救過、服侍過沈墨鉤種種不堪之傷的宋鶴年。


    就算他喜歡的始終都是蘇辭鏡,但能默默陪伴他,於他有恩對他有qing的還是宋鶴年。


    不想今日容顏盡毀妙手不復,宋鶴年隻覺傷心yu狂痛不yu生。


    木然盯著那琉璃瓶瞧了半晌,突的想到蘇小缺人在七星湖,隻要沈墨鉤發話,這毒想必也不難解。方才心慌意亂之下,竟未想到這要緊關節!


    一念至此,不由少了幾分傷心,迴復了一些力氣,她素來愛潔,忙起身點了燭,把一地鏡片打掃gān淨。


    夜風chui過,把窗下鐵馬chui得叮噹作響,宋鶴年走過去想把窗戶拽上,剛關了半扇,一陣冷風襲來,一個青衣人影已飄然穿窗落入屋內,側著月光,卻是遮不住深邃分明的英挺輪廓和星沉海底的湛湛眼眸。


    這人進得屋來,隻靜靜站著,左手撫刀,空氣無端的緊繃如弓弦yu斷,宋鶴年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直覺到恐懼,想退開兩步,卻發現腳步已僵澀,竟被這人的氣勢死死壓製。


    這人盯著宋鶴年瞧了一眼,淡淡道:“原來他已下手了。”


    見他蹙了蹙眉頭,似有些猶豫,宋鶴年勉qiáng一笑,問道:“閣下何人?深夜造訪婦人住所,未免有失尊重。”


    那人眉峰微揚,下了決斷道:“小缺做他的,我還是得殺了你,否則難解心頭之恨。”


    宋鶴年聽這話另有深意,正待詢問,卻見刀光一閃滿室光華璀璨,喉頭一冷雙手一熱,頭顱垂下時,見自己滿手鮮血,費力的想了想,才悟出原是自己的頸血淋漓。


    瀕死的模糊中,隻見那人鬢髮如霜,側過身去仰著臉,一聲嘆息輕如鴻毛卻又是重如山的哀傷:“小缺……”


    蘇小缺一覺直睡到午後,方才醒來,周身酸痛自不必說,兩股間卻感覺甚是清慡,伸手一摸,也沒有血跡汙物,知沈墨鉤已趁自己昏睡時打理gān淨,咬牙一笑,也不願再想昨夜chuáng上之事,伸了伸懶腰,起身穿上衣服,一番折騰之下,後庭竟未流血裂開,不禁有些奇怪,略一思量,到枕邊取了昨夜所用的藥膏,打開細看,原來這藥膏潤滑之餘,尚有止血生肌的用處。


    當下拿著藥瓶在手中拋接,看著瓶子在空中劃出弧線一起一落,一時技癢,從chuáng上抽屜中又取出些瓶瓶罐罐、諸般yin器,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拋出,雙手如網,身形微動,於半空中捕魚捉鳥般一一納入懷裏。


    奈何設下千重網,網網有漏魚,更兼蘇小缺傷勢未痊癒,身法略有滯怠,隻見一個墨玉男形直衝著兩扇雕花檀香木的房門就去了,恰巧此時沈墨鉤推門而入,迎麵就看到一個黑乎乎的gui頭氣勢洶洶撲來,瞧那意思,是要磕碎沈宮主兩排銀牙直搗huáng龍來個深喉。


    沈墨鉤何等身手?但見他手不動,足輕起,啪的一聲把那不長眼的墨玉男形踢得飛迴蘇小缺手中,蘇小缺一接之下,被震得手腕發麻,握著個假陽物,隻覺得一陣噁心,隨手一扔,把好端端一塊墨玉給摔了個粉碎。


    轉眼見沈墨鉤神qing古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不由得心裏一突,暗想這老狐狸沒了鼎爐雖是死得快了,可也不該這麽早臉就抽搐成抹布樣吧?


    想著忙把懷裏一包亂七八糟的物事倒到桌上,正忐忑間,沈墨鉤開了尊口:“宋鶴年昨夜死了。”


    蘇小缺一怔,先把自己摘gān淨:“跟我沒關係,爺別冤我。”


    沈墨鉤凝視著他輕輕一笑:“她是被人一刀斷頸,殺她的人可跟你有絕大的關係。”


    轉身道:“跟我來。”


    蘇小缺心中隱隱不安,滿心不想去,卻人在人下,不得不屈,磨磨蹭蹭的跟著沈墨鉤出得屋去,走過石子甬道,卻見院中空地上赫然躺著宋鶴年的屍體。


    宋鶴年一張腫臉上眼半睜而不閉,舌半吞而復吐,死得奇醜無比,葉小眠一旁看了,都有不忍之色。


    蘇小缺自不怕她的慘狀,但一眼瞧見刀口,卻立時見了厲鬼一般,臉色慘白,眼神中流露出恐懼之極惶然無措的神色。


    沈墨鉤走近前去,足尖挑著宋鶴年的下頜,使頸中刀傷顯露無遺,淡淡道:“小缺,過來!”


    蘇小缺略一遲疑,不敢不從,慢慢走到沈墨鉤身邊,卻被沈墨鉤一把攥住手腕:“仔細看看這刀痕……你應該最熟悉不過。”


    蘇小缺猛然抬頭看著沈墨鉤,眼神中有濃烈的哀求之意,沈墨鉤不為所動,含笑道:“這樣的用刀手法,七星湖沒有一個人能做到。殺宋鶴年的是謝天璧……你聰明得緊,倒給我說說看,謝天璧為什麽要殺宋鶴年?赤尊峰七星湖相隔數千裏,他為什麽來的七星湖?什麽時候來的七星湖?”


    蘇小缺乍見長安刀之傷,已是五雷轟頂,再想到謝天璧既親手殺了宋鶴年,想必自己和沈墨鉤種種盡皆知曉,他那雙寒星般的冷酷眸子竟是無處不在無所不見,一時隻覺得退無可退逃無可逃,不由得痛叫一聲,毫無章法的拚命掙紮,隻想從沈墨鉤身邊逃開,卻因手腕要xué被製,隻能出水魚籠中鳥一般徒勞無功。


    沈墨鉤見他雙目籠上一層血色,嘴唇卻如殘雪般血色全無,在自己手中似一隻絕望而不甘的斷翅傷雀,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隻想把他摟著好生撫慰疼愛,卻qiáng自壓抑,反而益發殘忍的冷笑道:“謝天璧知道宋鶴年給你下yin藥,所以殺了宋鶴年。”


    “謝天璧之所以知道yin藥一事,想必你身邊就有他的眼線。”


    直視蘇小缺的眼睛,擰著他的下巴不讓他避開,一字字道:“我剛要了你,不過三天,他便從遠在千裏之外的赤尊峰趕來殺人?也許……謝天璧就一直在七星湖,就在你身邊。”


    第五十四章


    沈墨鉤美艷魔魅的一雙眼眸如潛伏樹林中的妖shou,溫熱危險的氣息近在咫尺,蘇小缺慌不擇路已被bi到絕境,一顆心冷得似碎裂消失了一般,骨子裏的qiáng悍堅忍卻蓬然yu出,眸光不再慌亂,而是一種熬煉之後的平靜。


    沈墨鉤驟然鬆開手,蘇小缺跌開兩步,一言不發。


    沈墨鉤見他低著頭,呆若木ji狀,不禁厲聲道:“沒出息!你日後就是七星湖的宮主,與謝天璧相比,地位實力毫不遜色。江湖中人隻會畏你懼你,你又何必如此怕他?”


    蘇小缺甚是冷靜,道:“姝姬死了這麽多年,爺難道能忘了她?願意聽人提及她?”


    看了看宋鶴年的傷口:“這不是怕,是噁心。我隻是……一想到謝天璧這個人就覺得噁心。這種滋味,別人不明白,爺應該明白。”


    沈墨鉤靜默片刻,吩咐將屍體搬走下葬,執起蘇小缺的手,感覺他手掌冰冷卻不再顫抖,心中略安,卻嘆道:“謝天璧和姝姬怎會一樣?姝姬與我互相都是深恨入骨,謝天璧卻是……”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卻轉言道:“這幾天我會帶你去歷代宮主的書閣,七星湖諸般要務人事盡記載在內,我都給你講解一遍,將來我一旦身死,你也不至束手無策。至於這些年宮中之事,你不妨多請教魏天一。”


    蘇小缺點頭應了,卻突然問道:“謝天璧之事爺有什麽打算?”


    沈墨鉤揉了揉眉心,神態中一派輕鬆自得:“赤尊峰遠在塞北,對七星湖鞭長莫及,謝天璧若當真身處七星湖,絕不是為了江湖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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