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兩隻腳踝處各一道深深的傷口,已是化膿發黑,瞧著慘不忍睹,想是周圍肌rou皮膚盡皆壞死,再一看手腕,也是一樣的傷,雖已半凝結半結痂,傷勢卻極是嚴重,當下用溫水洗淨了傷口,找了些日常用來止血的藥麵灑上,用gān淨布條紮好傷口,起身擦了一把汗,溫言道:“小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既倒在了咱們家門口,就不能不救,你先去藥鋪抓副退燒藥,再買兒金瘡藥,好歹把孩子條命搶迴來再說。”


    張小荷含著眼淚應了,卻道:“娘……娘啊,咱們留下……留下他好不好?”


    張寡婦杏眼一瞪:“傻姑娘,知道他是誰就留下?再說這孩子病成樣,能活下來還是指不定的事兒呢,盡傻話,快去買藥!”


    張小荷忙拿銀錢冒雪出門,買了藥,想了想,咬咬牙又數幾十個錢出來買了一隻ji。


    迴到家中,張寡婦看著ji不禁立起眉毛,再看看灶台旁昏睡不醒的少年,卻又輕輕嘆了口氣,拿著菜刀自去殺ji,一邊惡聲惡氣的吩咐張小荷熬藥。


    入夜後,張寡婦在廚房地上鋪厚厚一層稻糙,又鋪一層被褥,外麵風雪雖大,這小小一個廚房卻已足夠溫暖一個瀕死之人。


    張小荷夜裏睡不安穩,心裏牽掛那重傷少年,冒著寒冷起來看了好幾迴。


    那乞兒傷病雖險惡,好在年紀輕底子好,待藥熬好,用筷子撬開牙齒趁熱灌進去,第二傍晚時候也就悠悠的醒了。


    張小荷大喜,把小爐子上燉著的ji湯倒碗,慢慢餵他喝,那人虛弱之極,張了張嘴,卻是無力說話。


    張小荷柔聲道:“你,你喝湯就是,莫要著急,嗆,嗆著著就,就不好啦。”


    那人依言喝幾口,稍有了些力氣,抬起眼,眸光到處,向張小荷感激的一笑。


    這一眼一笑隻瞧得張小荷臉騰的一熱,呆了一呆,迴過神來,方知覺心頭有如鹿撞,手腕一抖,一勺熱湯就潑灑在人身上,一時又緊張又慚愧,更是不敢看他。


    張寡婦和女兒本是刺繡為生,此刻正坐在屋裏支著窗湊著雪光繡一幅枕套,聽到廚房有動靜,撂下過來,見那乞兒已醒,當即笑道:“救迴來就好。”


    拖過一張竹凳,聲音崩脆:“你叫什麽名字?看你這模樣兒,漂漂亮亮的不像壞人哪,怎麽傷成這樣?家在哪裏?gān什麽營生的?”


    乞兒見這母心善,又都是尋常百姓,心中已有計較,道:“我叫蘇平安,自小沒有爹娘,學過幾武功,給鏢局裏做趟子手,走鏢經過辰州煙霞山時,貨物被山賊截,他們捉我上山,bi迫入夥,我不肯,便被他們痛加折磨,挑斷手腳筋脈,一路掙紮來到裏,差凍死街頭,多謝大嬸和妹子相救。”


    張寡婦見他言語妥當,不似作偽,溫言道:“你好好歇著,這一病可兇險得很,待好再走罷。”


    蘇平安感激之餘,放下心來,昏昏睡去。


    誰知過了幾日,傷口又惡化了些,整個人高燒不褪,隻吊著一口微熱的氣。


    張寡婦沒奈何,收拾西邊的雜屋,鋪了chuáng讓他躺下,又悄悄備下蘆席,隻說救得過來定是要救,實在救不得,也隻能荒郊野外裏尋個地給埋了。張小荷不忍,哭哭啼啼的丟下了活計,日日夜夜隻守著麽個瀕死的病人伺候。


    夜蘇平安睡得不安穩,屢屢囈語,聽著都是在叫人的名字,張小荷貼近聽了,也聽不太清楚,模模糊糊是什麽路大叔、什麽一野、什麽聶叔叔,最後眼角滲出淚來,幾不可聞的叫了一聲天璧。


    張小荷聽得莫名的心酸,伸手幫他拭去眼淚,蘇平安卻突然清醒過來,目光兇惡悲憤,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抬手重重推開張小荷,道:“謝天璧,你給我滾開!”


    這一夜過後,蘇平安似鬱結打開,竟一天天的好了起來,眼看傷口漸愈,傷勢漸穩,卻仍是虛弱難支,問張小荷看了看藥方,忍不住搖頭嘆氣,當下找了一根細柴枝,燒了燒,在藥方上塗掉幾味,又增了幾味,道:“妹子,辛苦你,以後照方子抓藥。”


    張小荷一見蘇平安就緊張臉紅,低著頭也不話,慌慌張張拿了方子就去抓藥。


    這天雪止晴,蘇平安已能坐到院子裏曬曬太陽,張寡婦一邊做活兒一邊跟他閑聊。蘇平安卻不是個多話的,往往張寡婦十句,他隻上句,眉宇間總是抹鬱色揮之不去。


    張寡婦時笑道:“你這悶葫蘆的xing子,倒和小荷一般無二……”舉目四顧:“小荷這丫頭哪兒去了?”


    隻聽院門吱呀聲推開,張小荷快步走進來,手裏提著一包藥,叫道:“娘,蘇,蘇大哥……我去煎藥。”


    就直往廚房走。


    張寡婦一打眼看了,忙問道:“等會兒!你的銀簪子呢?”


    張小荷看眼蘇平安,低聲道:“丟了。”


    蘇平安心中一閃念,已恍然大悟,自己改的藥方裏,那玄參、旱蓮糙、蟾蘇等都較為昂貴,想是張小荷銀錢不夠,把發上銀簪都當掉買藥,凝視著簪著竹簪的髮髻,心中不免感動。


    張寡婦不惱也不破,反安慰道:“丟了就丟了,去吧。”


    看張小荷進廚房,蘇平安正待開口明,張寡婦淡淡道:“平安,你會開方子是不是?不妨到藥鋪當夥計,又能得份工錢,又能救人,豈不是好?”


    蘇平安見張寡婦雖市井婦人卻眼光老辣,忙道:“不,我也不太會,隻是走鏢的都會些外傷方子,而且平安現在已是個廢人,不想再見外人。”


    頓頓,求道:“大嬸,能不能收留我?”


    張寡婦抬起眼皮看他眼,道:“你也不是那種惹麻煩的人,隻不過貧家小戶,我們母做活計也養活不你,你會什麽手藝嗎?”


    蘇平安想想,輕輕笑道:“我會編竹器,手雖沒什麽力氣,但編編竹篾還是能行的。”


    這個淺淡的笑容映在雪光中,不盡的傷痛古怪。


    開了chun,雪化盡了,江南小鎮民風淳樸,安逸而平和。


    蘇平安一貫的聰明,不出十半月,就從張寡婦口中把條街解了個七七八八。


    東頭第二家住的就是錢麻子,近四十的人,還沒娶上媳婦兒,上頭還有一個快八十的癱子老娘,錢麻子生得醜,脾氣bào,人卻孝順,癱老娘年歲大,身體也不好,經常有個病啊痛的,錢麻子卻還得在街上賣豬rou,幸得張寡婦總在家做針線活兒,一聽到動靜不對,就跑過來照應。


    錢麻子搓著手道謝,張寡婦卻翻著一雙杏核眼不愛搭理,癱老娘糊塗,有時就拉著張寡婦的手叫媳婦,這會兒就換錢麻子偷著笑,張寡婦憋紅了一張俏臉言語不得。


    西頭賣布的孫掌櫃頭小肚子大,生得跟個棗核也似,一嘴老鼠牙,最愛啃布條,與錢麻子並稱豆子鎮的雙子星,一個殺豬手不沾血,那是技藝jing湛,一個賣布不需剪刀,卻是嗜好使然。


    粥鋪的郭老漢自個兒愛吃糖,碗碗粥都放得齁死個人,讀書讀得又窮又酸的吳窮盡,窮酸之餘,不失斯文。


    豆子鎮條街都是些好人,蘇平安自是如魚得水。


    蘇平安手雖無力,卻會使巧勁,編出來的竹器件件中用好看,篩子粗細均勻,方圓周正,涼蓆光滑細膩,青白分明,竹簍剛韌恰當,jing巧得宜,隔三岔五的托錢麻子擔到鎮上賣給竹器店。一個月下來,竟不比張小荷刺繡活兒掙得少。


    張寡婦手巧,自己做醬油,這天抱怨醬油會生蟲。蘇平安聽了,突然開口道:“糙烏頭,切開,放到壇底,就不生蟲,到中秋,放些甘糙,不生黴花。”


    張寡婦將信將疑照辦,果然再不生蟲,不禁大喜,道:“這小子倒有些見識。”


    隻蘇平安和張小荷一個毛病,不愛話不愛出門,兩人安安靜靜的悶在家裏一悶就是三五日,話未必能上十來句,越相處卻是越親密。


    蘇平安腿腳不靈便,隻能扶著牆慢慢走幾步,張小荷不辭辛苦,每天攙著他繞著院牆走三迴,隻低著頭說,以後存夠了錢,請個好大夫看看,定能恢復,所以眼下不能怠慢,得天天活動才好。


    蘇平安也不言語,笑著由她。遇到氣好心qing好的時候,用短篾給張小荷編些鳥雀小籃等物,張小荷便雙眼發亮,高高興興的收到房中,日積月累,竟攢滿滿一抽屜,夜裏便拿出來一件件的把玩細看,每件竹器都有光潤的手澤。


    三裏chun風,曲桃花水,日子過得滋潤極。


    轉眼就是夏末秋初,這天張寡婦病在家休息,張小荷一早捧著幾日的繡品送到鎮上刺繡店,卻直到下午才迴來,急急的推開門,喘著氣道:“有,有人追,追我……”


    蘇平安搶到門口一看,卻見街西頭三個人滿臉yin笑慢悠悠的晃過來。


    人蘇平安見得多,也沒什麽稀罕,稀罕的是,三人腰畔都掛著劍,是江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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