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蘇小缺點頭應了,方道:“那年隆冬寒夜,大雪如刀,我失空斬將有大成,便行至赤尊第一峰,夜上第一峰頭,想借雪勢風勁參悟刀道。誰知卻在崖頂看到一個人靜靜坐著看雪,風聲唿嘯,雪花繁密,卻沒有一片沾到他的衣衫發梢。他身前就是崖邊,整個人似淩駕於天地寒威之上,望之直如神人。”


    蘇小缺知那人必是聶十三,遙想當年聶十三風雪中寂天寞地的傲岸,不禁悠然神往。


    謝不度道:“我見這人功力不俗又私闖赤尊峰,當下向他挑戰,一通姓名才知道,原來他就是聶十三。當年我三十七歲,剛擊敗了靈鷲寺的空極,又獨身闖七星湖,破了沈墨鉤和玄武七宿的聯手,自負得緊,雖知聶十三有武林第一人之稱,也絲毫無懼。”


    蘇小缺笑道:“謝叔叔膽子真大,若是我早就屁滾尿流望風而逃了。”


    謝不度大笑道:“你說的很是,所以我現如今就隻剩了膽還是完好,別的都破破爛爛不成個樣子。”


    “聶十三見我拔刀,卻不肯出手,隻問我失空斬參透沒有。我說最後一刀還不能信手而來,聶十三便說道:“我不著急,對手難求,我陪你在這峰頭上領悟這最後一刀,待你刀術大成,再戰不遲。”


    說罷當真毫不藏私,以江河劍為我借鑑,又用所學刀法為我補充,三日三夜,我們在赤尊絕頂,渴了飲雪,餓了便吃他隨身攜帶的gān糧。”


    “那三個日夜,我所得到的遠超十年所學,突破了刀術的極限,進入一個全新境界,欣喜萬分,隻覺視野所及,連一片雪花的墜落都有了與往日不同的感覺。再憶起與空極、沈墨鉤等人的jiāo手,登時羞愧萬分暗自僥倖,連當時自認為臻於完美無人可擋的幾招刀法,如今都是處處笨拙隨手可破。”


    蘇小缺聽得熱血沸騰,不禁大是懊惱自己在白鹿山偷懶耍滑的種種可恥行徑,道:“我和天璧都打不贏沈墨鉤那老狐狸,聶叔叔教了我們這等差勁弟子,氣也要氣死了。”


    他說著自己,偏要拽上謝天璧墊背,謝天璧練刀從來就是冬三九夏三伏,卻因為打不贏沈墨鉤,生生被按上了差勁的罪名。


    謝不度笑了笑,吩咐水蓮子給蘇小缺倒上一碗綠豆蓮子湯,道:“你和天璧都還小,習武切忌冒進,而且沈墨鉤的廿八星經也有個極大的隱患,再過個十年五載……也許不用你們動手,他就自行認輸了。”


    蘇小缺伸舌頭舔一下蓮子湯,冰涼甜美,忙喝了一大口。


    謝不度看他喝完湯,目中神色很是柔和,道:“天璧受傷,在雲來客棧時,你連藥都幫他先嚐,我心裏很是感激。天璧遇到你,是我這些年來最高興的事。”


    蘇小缺略有些不自在,打岔道:“你剛說到刀術大成,後來呢?”


    謝不度靜了靜,道:“聶十三也是大為歡喜,他素來冷淡,但看到我最後一刀時,眼神卻豁然專注犀利。當時雪停日出,太陽照在冰雪上,反she出刺目的光芒。我知他出手定不會容qing,當下先發製人,拔出刀來。”


    “我用的刀叫做雪魄蒼龍刀,刀身雪白晶亮,本就能聚攝光芒再反激而出,更兼冰雪烈日本就能灼傷人眼,因此刀一出鞘,反she出百倍的厲芒,便是聶十三,也隻能暫且閉目。”


    “聶十三隻是用一把極普通的青鋒劍,我原本無意以兵刃取勝,隻是一來知他武功遠高於我,二來初窺堂奧,深知前景無限,隻想在此戰中全身而退。”


    蘇小缺聽到此處不禁點頭,若一個人一窮二白無牽無掛,定然比一個坐擁江山財雄勢大的人更容易麵對死亡,因此千百年來,往往是帝王最為怕死,常常以傾國之力求仙問藥。


    “聶十三目不能視,長劍隨意所指,隨我刀勢而變。其實從第一刀開始,我便輸了,隻當時不自知。”


    “拆了百十招,我便被他bi到崖邊,足下萬丈危崖,亂石林立,聶十三卻退開兩步,收劍道:“今日且先作罷,十年後咱們再比。”我雖是沮喪失落,卻也慶幸能安然活著,憑這幾日和這一戰所悟,將來定會更有進益。”


    蘇小缺聽到此處,奇道:“這不是很好嗎?後來你怎會傷成這樣?”


    謝不度苦笑道:“武林正道稱我赤尊峰為魔教倒也並非完全汙衊。聶十三放過我,我卻陡生惡念,見他雙目未睜,悟得方才那五十招,他一直是後發製人,趁我刀勢已老,這才隨機應變,以客犯主,已遲勝急。當時心念一動,雪魄蒼龍刀一分分慢慢貼近他的胸口……”


    蘇小缺雖知這一戰的結果,卻忍不住替聶十三擔心,急道:“你……你好生無恥!”


    謝不度搖頭嘆道:“聶十三又怎可能受製於如此卑劣的一刀?刀尖離他胸口不足一寸時,他一劍刺出,正中我的手腕,雪魄蒼龍刀立時墜落懸崖。他冷冷的說道:“你刀法雖好,品行卻yin毒……”我又是慚愧又是後悔,卻道:“今日之戰,我身為赤尊主人,可死卻不可敗!”唉,原是我當時胸襟不夠,太過拘泥於勝負了。”


    蘇小缺聽得目不轉睛,問道:“後來呢?後來呢?”


    謝不度道:“後來……我見他身後突然出現一條雪峰彩蠶。”


    蘇小缺啊的一聲。


    雪山彩蠶本是十大劇毒之一,這種蠶隻產自塞北雪峰極冷之地,五色斑斕,雙翅漆黑,吐的絲極為珍貴,用來擰成繩索既透明又qiáng韌,彈xing極好,隱蔽xing極佳,但毒xing劇烈,若被彩蠶爬過肌膚,肌膚會留下火熾似的痕跡,若不得及時救治,不消一時三刻,便會冰寒入體而亡。


    這種彩蠶行動如鬼魅,更不帶半點聲音,此刻驟然從聶十三身後撲出,便是聶十三有通天徹地之能,也躲不過去。


    謝不度嘆道:“你知道雪峰彩蠶是不是?嗯,事後我想,當時我若站立不動,不必費一根手指,聶十三也就死了,可不知怎麽迴事,那生死關頭竟是想也不想,便一掌往他後頸處劈了過去,想用掌風震開彩蠶。”


    蘇小缺跌足道:“唉喲,這誤會可大了,你雖是出掌救聶叔叔,但剛偷襲過他,這一掌來勢既突然方位又古怪,聶叔叔自然要對你出手。”


    他偏心聶十三,不免加了一句:“你救人用心是好的,卻不吭聲的猛然出手偷襲,被傷了也怪不得我聶叔叔。”


    他也不想想當時qing況何其危急,若一出聲,隻怕那彩蠶立即驚動,謝不度不與他爭辯,隻微微一笑,道:“你說得對。我一掌劈下,聶十三已錯開一步,他以為我兩番偷襲,自是不再留qing,劍尖刺入我的氣府要害,那一劍簡單之極,劍勢來路我都瞧得清清楚楚,偏偏避無可避,隻聽一串輕微的劈啪爆響從體內傳出,經脈真氣盡被侵入的劍氣絞碎擊潰。那隻彩蠶被掌風所激,雙翅一振,竟嗡嗡的飛近聶十三。它翅一帶風,聶十三已然驚覺,一劍斬落,彩蠶立斃。”


    “看到彩蠶,聶十三也明白過來,立時以真氣吊住我的xing命,背我下了崖頂,留在赤尊峰為我療傷,又飛鴿傳書給程遜,讓他即刻從白鹿山趕來。”


    “其時我內腑受損,經脈斷裂,已是不治,當日天璧剛滿九歲,趁聶十三小憩之際,領教中十來位高手偷襲。聶十三擊退他們,卻留下天璧,跟他說道:“你爹爹現在的傷勢,須得我的內力才能續命,我誤傷你爹,本是不對,但你若想報仇,還需先練好武功。你爹已教不得你了,你跟我迴白鹿山,我教你。”天璧一時便愣住了,扔開刀就逃了出門。”


    說到此處,似想到當年謝天璧的種種行止,笑著搖了搖頭,又道:“過了半個月,醫神來到赤尊峰給我細心診治,這半個月來聶十三日日以真氣為我救命療傷,我昏沉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卻有一日趁著jing神好,將崖頂之事盡數告知天璧,並跟聶十三說:我死在你的劍下,並無遺憾,隻天璧年紀尚幼,還要請你多加照拂。”


    蘇小缺心中難受,隻覺得謝天璧小小年紀,看著父親飽受苦楚一天天的慢慢死去,赤尊峰群魔想必也難服幼主,真是身處烈火寒冰之中一點點煎熬,更無安身立命之地,當下低聲道:“天璧怎麽說?”


    謝不度道:“天璧也不哭,先跪下給聶十三磕頭,道:前些日子誤會聶叔叔,是我的不對。又對我說道:爹爹如果能活著,我便去白鹿山和聶叔叔習武,爹爹若死了,我就留在赤尊峰,哪裏也不去,一心當赤尊峰的教主。”


    謝不度忍不住笑道:“天璧這孩子,是不是從小就古怪?”


    蘇小缺垂下眼睫:“不古怪,我明白他。”


    謝不度道:“程遜看了我的傷勢,問我是要廢去武功無病無痛好好再活上三十年,還是要武功不受影響,卻時時要忍受萬針刺骨火燒淩遲之苦,且隻能活個十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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