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末。


    一艘駛往建康城的大船上,一位約莫三十左右身姿挺拔,容貌俊雅的男子負手而立,江風吹起他一襲白袍獵獵作響。望著碧水春江,他興致極好,正想讓人拿上古琴來撫琴一曲時,一位婢婦突然從船艙中急步走出來,向他焦急開口道:“郎主,不好了,娘子突然腹痛不已,估摸著是要生了!”


    “要生了!”男子聞言既驚且喜,隨即他想起什麽,突然也有些擔心起來。因為臨來建康之前,他可是鄭重地找會稽的郎中瞧過,那郎中說了其妻應在五月末生產,這算起來還有將近一個月。可這會兒上船不過五六日,他妻子就要生了,這產期明顯是提前了!


    此時船行在大江上,前後五十裏並沒有什麽大的城市,要想將船靠岸去找接生婆,一時之間肯定辦不到。這可怎麽辦?


    男子搓著手,問來稟告的婢婦:“阿粟,依你看,她能撐多久。可能撐上一個時辰?”


    叫阿粟的婢婦皺著眉答:“依奴婢看,怕是難。郎主可叫船夫們快些撐船,盡早找到個城,尋個接生的婦人上船。奴婢這就去讓人燒熱水……實在不行,奴婢替娘子接生!”


    “好,好,就這麽辦。你快去!”男子聽後心中稍安,一邊揮手,一邊轉身大聲吩咐船上劃船的船夫們加快劃船。


    說來奇怪,那叫阿粟的婢婦剛進後艙,外頭明明還晴好的天氣就變天了。一時間風雨交加,雷聲隆隆。船夫們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自然是不能按照男子的吩咐加快劃船了,相反,他們在風雨中盡最大的力氣也隻能保證這艘船不被風浪掀翻。


    後艙裏頭正在腹痛生孩子的劉氏這下可遭殃了。


    她已經生過四個孩子,每一個都是在穩穩當當的地方生下來的,這一個可好,在船上不說,還要提前冒冒失失地來到人間。況且看這出生的光景,鬧出的動靜還這樣大,怕不是個讓人省心的。這讓劉氏心驚和忐忑。


    不過,在前艙等著劉氏生子的她夫君謝莊卻並不這麽看。因為在他跟前伺候的眾仆都一口咬定夫人劉氏這一次定然是要生個男孩兒,並且這男孩兒還會很有出息,不然也不會臨產之時,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顯見是個不凡的。所以,眾仆都紛紛預先恭賀自家主人弄璋之喜,謝莊聽了也以為必定如此。


    這之前,他娘子劉氏已經為他連續生下了四位女兒,兩夫妻自然是希望這第五胎能生個男孩兒,能夠頂門立戶。


    在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中,劉氏難產了。好在婢婦阿粟幫著接生過好幾個孩子,有些經驗,掙紮了兩個時辰,最後在在婢婦阿粟和幾位貼身伺候的婢女的幫助下,劉氏終於生下了腹中那個提前來到人世間的孩子。


    孩子一落地,便哇哇大哭,啼聲響亮。這響亮的啼聲甚至壓過了船艙外的風雨雷電之聲,外間等待著劉氏生產的謝莊也聽到了。聽到如此響亮的孩子哭聲,他更是欣喜,推測自己娘子一定是生下了個健壯有力的兒子。


    並且隨著孩子的落地,雷聲漸止,雨過天睛,天邊甚至出現了一道七彩霓虹。


    等到婢婦阿粟出來向謝莊稟告說劉氏已經平安生產,郎主又得一個女公子時,他略微有些失望,可是再為人父的歡喜很快便衝淡了這種失望,謝莊站起來,隨著阿粟一起進後艙去瞧妻女。


    後艙裏,虛弱不已的劉氏正皺眉望著枕邊那個剛洗幹淨包裹好的小嬰兒,孩子因為早產很瘦,像個小猴子,是她生下的孩子裏頭是最難看的。此時這小猴子緊閉著眼,隻有那小嘴兒間或動幾下。


    費了不少勁兒,又鬧了這麽大動靜,生下來的卻又是個女兒,劉氏說不出的失望。當初診脈的郎中是怎麽說的,不是說在這一胎一定會生下個兒子的麽,就連生孩子的天氣都配合,這麽風大雨大的,結果呢,最後落地的還是個女孩兒。真是叫人空歡喜一場。今年劉氏已經三十三歲了,這往後能懷上孩子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說不定這就是她最後生下的孩子……


    劉氏正在這裏煩躁,謝莊已經走進了後艙,他臉上帶著笑,徑直走到劉氏躺著的床前,一歪身坐下,先探頭看了一眼包裹裏的那個小東西,然後愛憐道:“這小模樣有些像我呢。”


    劉氏看一眼謝安,又看一眼枕邊那小東西,撇撇嘴:“她若是像你,就好了,你瞧她跟個小猴子似的……”


    語氣裏滿是嫌棄。


    此時枕邊那小嬰兒卻忽然擰起了眉頭,嘴裏嗚嗚哇哇,手腳亂蹬了幾下,給人的感覺是她聽懂了劉氏的話,對於自己的娘親嫌棄自己很是不滿。


    一邊坐著的謝莊顯然也看到了,不由得哈哈笑出聲說:“卿卿,咱們的小娘子似乎聽懂了你的話,她很不快呢。”


    “郎主,娘子,小娘子當真十分聰慧,這麽點兒大的人兒就能聽懂人言,上天在她出生之時便預先顯示不凡,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在床前立著的婢婦阿粟也驚喜出聲道。


    這個時代的人還是很相信鬼神之說,很迷信的,本來劉氏生了個女兒,這女兒在出生之時又讓她受了驚嚇,還難產,幸好最後有驚無險,母女平安。但是即便如此,她也很有些嫌棄這個小女兒,覺得她讓自己遭了罪,還讓夫君失望了。


    “小騙子。”劉氏拿一隻手指戳了戳枕邊這個嗚嗚哇哇叫喚的小嬰兒,唇邊有了一絲笑意。方才小嬰兒的表現她也看到了,還有夫君謝莊和婢婦阿粟說的話,她也是聽進去了,這讓她也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小猴子般瘦弱的小東西,在心裏嘀咕:“莫不是這小東西真有大造化?”


    轉念一想,她又打消了這樣的想法。謝家的女兒,又是嫡出,隻要相貌還算過得去,身體沒有殘疾,肯定是不愁嫁的。說起來,謝家盡管還不算頂級的士族豪門,但放眼江南,也是屬於士族的第一集團之內。尤其是夫君這一輩的謝家兒郎,個頂個都是很出色的,在這裏頭,自己的夫君謝家老三謝莊,更是人物風流,學問過人,乃是天下眾人稱道的大名士,名望顯赫。


    有這樣的家族,這樣的爹,眼前這個“小猴子”所謂的大造化也就是找個一等一的家族裏頭一等一的兒郎嫁了,將來做宗婦,或者是夫榮妻貴,得個什麽國夫人的冊封已經算是到頂了。


    本來女子最大的造化應該說是做皇後,至少從景朝以前是這樣的。但是景朝卻不是如此,當今皇帝姓曹,景朝立國不過五六十年,曹姓皇族的根基跟王謝等大士族相比那算是淺。並且曹姓皇族立國也是多虧了王謝等大士族支持,為了坐穩皇位,曹家是想方設法跟王謝等大家族聯姻。


    礙於曹家是皇族,王謝等大士族賣他家麵子,也間或讓本族的兒女跟皇族聯姻,但其實他們是看不上曹家的。自東漢末年以來,戰亂頻繁,王朝更替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所謂今日的皇族,明日有可能就是黃花菜一盤,王謝等士族集團並不稀罕。相反,傳承上百年的那些高門士族卻在王朝更替之下,傳承有序,無論是聲望或者財力都十分巨大。


    他們並不屑將自己的女兒嫁入皇家,所以劉氏自然是不會想讓自己的這個有所謂的大造化的“小猴子”變成什麽皇後。


    “哎,你們這是哄我歡喜罷了……”劉氏無奈地幽幽歎口氣道。


    謝莊聞言拉起劉氏的一隻手拍了拍,言語和煦道:“卿卿辛苦了。你這才生了孩子不要多想,仔細以後落下頭痛的毛病。”


    劉氏見丈夫並沒有因為自己又生了個女兒而有絲毫不快,相反依舊是如同往日那樣對她溫柔說話,不由得心中滿是感動,遂眼圈泛紅,仰麵看他說:“郎君,我又沒給謝家添一個弄璋的兒郎,沒給你生下繼承你學問和風範的兒子,倒是又生了個弄瓦的小娘子,我這心裏難受……”


    謝莊安慰她:“弄璋也好,弄瓦也好,都是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另外咱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生了,再說了,我們謝家四兄弟所生的兒郎也不少,並不差我們這裏一個兩個的。還有,二兄早逝,他的兩個兒子不是養在咱們跟前麽,他們雖然是我的子侄,其實也跟我們的兒子差不多。”


    劉氏握緊夫君的手輕輕點頭:“的確如此。”


    可是她到底不放心,停了停又加上一句:“郎君,你真不怪我不能給你生兒子?”


    謝莊一眼望到劉氏眼裏,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再一次篤定道:“當年我向你家求親時,曾答應過你兄長,這一世就隻是和你白頭到老,絕不置妾蓄妓。當年話語如今想起來,言猶在耳,不敢忘焉。”


    劉氏歡喜落淚,正想說一句感動的話時。


    忽地旁邊躺著的小嬰兒興奮地四肢亂蹬,閉著眼滿臉激動,嘴裏嗚嗚哇哇大聲叫喚起來。


    這也怪不得她激動,本來她就是穿越人士,盡管她這時候還是個肉團子,並且因為剛從母親腹中出來,雙眼怕光,睜不開眼。可是她的耳朵沒問題,聽到眼前的爹娘的談話,特別是她爹那一番對她娘的深情款款的表白,讓她對這位聲音醇厚的爹那是相當有好感。巴不得快點度過適應期,睜眼看一看這位對老婆如此好的便宜爹到底長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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