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城,一層。


    幽城將墨跡半幹的畫筆擲到一旁,望著與預期不算相符,隻好強行添了幾筆的寒梅枝幹,心中不禁輕歎了一口氣。


    “好久不動手,竟然有些生疏了。”


    他瞥了一眼大殿之外,仍舊晦暗而陰鬱,這是罪城亙古不變的顏色,說起來,在罪城現存的“住民”而言,自己幾乎算是最久的了,當然隻談到達這裏,還是三層的和蛇最先。


    離開罪城?


    至少現在還不行,他下意識的看了看不遠處的書架,那整整齊齊的格子,在他漸顯幽藍的雙瞳中快速扭曲,匯成一副副團狀的圖案,正是他錨定的“真視道標”,信步踱到近前,他像個孩子一樣,一個一個的數著那些還算完整的道標。


    還好。


    距離上次查閱,並沒有什麽變化,至於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應該還是朱謙牧經由這裏的時候,至於方才經由此間的那縷神魂,他甚至隻來得及窺探了一眼,便從罪城逃逸了。


    竟是個無心留戀此地的人,更是一個不願意與流波合作的家夥,實屬罕見。


    說起來,我似乎也是這樣的人呢。


    他嘴角悄然上抿,並未仔細的去評估方才的選擇是對是錯,他隻知道,留一個修為低些的人,對於流波的計劃,更有妨礙。


    何況機會,就隻在一瞬間,要是那道神魂在此間滯留更久,說不定可以隻留一個信使,不過,那樣是不是太過於刻意了?


    七曜似乎已經恢複了些許神誌,是不是也與此事有關呢?


    他眉頭微皺,幾次試圖推演,但都最終放棄。指尖一彈,眼前那幅折梅圖隨即卷起,飛向了那實際並未扭曲的書架之上,隨著那道聲音消散,整個大殿也變得更加空落起來。


    誰才是這罪城真正的主宰呢?


    這個念頭還未形成,便融化在無處不在的寂寥之中。


    …………


    “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可好?”


    坐在這算得華麗的廳堂上首的,自是偽天修士訶雲未明,至於真正操控儀式的訶雲穆多,此時已經安歇,但訶雲未明知道這位天級初段的兄長,此時仍然全身心的關注著這裏,並未真正離開。


    江之問沒有迴話,他心中正在思忖得失,正如師父曾經教導自己,空無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雖然他也知道眼前之人,便是此番戕害自己的始作俑者,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也借著這場變故,找迴了真正的自我,並且因為容納那枚“迷霧寶珠”的緣故,修為提升到了靈級八重,相比之前的靈級七重,這種提升固然不大,但他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修煉的資質有了質的飛躍。


    師父曾經說,自己的法相乃是一道光,隻是不知道此番變成了什麽,他沒有查看法相的本領,眼前之人定有辦法解決,但應該不是合適的問詢對象。


    或許兩位師娘知道。


    “我們後續還需要你的配合。”訶雲未明沒料到眼前這位孩童還有著如此沉穩的靜氣,他細思片刻,覺得或許是被嚇到了,“當然,這不是無償的。但有一條,你必須謹記。”


    “是什麽?”


    江之問覺得這應該是今日會談的核心內容,雖然,他不知道這訶雲家族到底從自己身上拿到了什麽,但如果這個索取是持續的,那麽必然是很重要的東西。


    眼前之人,修為完全看不通透,據宋師娘在自己耳邊說,此人達到偽天境界,超越自己的“廢物”師父許多許多,“超越”江之問自然是認的,但說師父是廢物,便有些過了,這事情早晚還是要告訴師父的。


    偽天境界仍需索取的東西,必然價值不菲。


    “未經我的允許,你不能離開東部九洲。”訶雲未明覺得和小孩子說話,就是要直白,並且不要留下話柄,“不要問為什麽。”


    “有什麽好處麽?”江之問聽懂了這句話的深意,大師兄江城子也經常和自己說不要問為什麽,理由就是自己還小聽不懂,想來應該是一個道理。


    “我會派一位師父跟著你,助你提升修為,按照訶雲家族內門修士的待遇,給你發放月俸,相比白鷺星洲,這裏的條件好得多,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留在這裏。”


    “我不願。至於師父……”江之問忽然想到倘若提及師父“江楓”的名號,多半會引出更多的秘辛,便話鋒一轉,“也不需要。”


    “此事我來做主。”訶雲未明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指了指坐在自己旁邊的女修,“訶雲蘭檸,地級三重,我想她作為你的引路人,應該是足夠了。”言畢,他微微一笑,從對方的眼眸之中,他看得出來,這孩童對於這名模樣算得清秀的女修,有一定好感,如此,事情便順利多了。


    送個師娘麽?


    江之問不由得暗想道,但看起來不符合師父的喜好,江之問眼前隨即浮現出蘇師娘、邱師娘、慕師娘和宋師娘的模樣,心道或許自己的理解有誤。


    “你不可以拒絕。”訶雲未明特意補充了一句。


    “如果拒絕,我便不能離開?”


    “這是你的理解,但也對。”訶雲未明覺得和聰明人說話誠然是件愉快的事,他最怕的是眼前這孩童撒潑耍賴,畢竟仍然需要對方持續配合,能溝通便是好事,他甚至準備好了恫嚇的那一套,但看起來今日不需要了。


    “好,我同意。”


    江之問覺得話已挑明,是時候離開這是非之地了,離開東部九洲,他至少現在沒有計劃,如果師父要求,自己通過傳送陣逃離此地還是容易的,到時候對方也無可奈何,隻是這訶雲蘭檸,倒是棘手。


    他安然收納了為自己準備的一些細碎禮物,看起來是些二階上品的法器,煉製手法並不比自己在天元北陸看到的高明多少,但這畢竟是鯨海群島。


    至於訶雲蘭檸,跟在自己後麵便跟著吧,左右像是個不愛說話的人,要不是相互問了句好,他還以為對方是個啞巴。


    怎麽一臉不快的樣子,我也不欠你什麽呀,他不禁想到。


    穿過一重重迴廊,東折西繞,江之問終於出了訶雲未明的院落,心中暗忖這裏的條件,的確比白鷺星洲要好得多,至少這府邸,便富麗堂皇了許多,他暗中掰了兩個扶手上的雕花石獅子,準備送給兩位師兄,讓他們也見見世麵。


    終於離開了,他已經瞥見了前院那棵足有兩人合圍的古樹。


    這個時候,忽然有數名麵有喜色的仆役從幽深的側院中跑出來,直奔後院,像是發生了什麽事。


    多半是有好事,江之問心道,我便不猜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


    “小賊!”


    婕雲夫人怒罵道,她已經收了複原為人形的龍俊屍體,“龍俊明明是我所殺,儲物袋理應是我的!”話雖這樣說,但她似乎覺察到此事有些蹊蹺,方才,在此間主人七曜的瘋狂同化提早消退後不久,龍俊便突然像是神誌錯亂,得了失心瘋一般,每次出手都與常理相悖,甚至遲鈍,以至於她不敢相信,這是之前連自己也需要退避三舍的偽天強者。


    雖然她已明白,這偽天,連同自己這身修為,都是在七曜主宰的幻境中才會生效,但造成的結果,卻是真實的。


    比如龍俊的死。


    以及自己正在快速消退的修為。


    難道七曜恢複了神誌?不,這幾乎不可能,無論是自己,還是這小賊江楓,都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夠抑製一位失智天級修士的瘋狂。即便他幸運的恢複了,為何要對龍俊出手,而不是自己,或者眼前這躲得遠遠的小賊呢?


    “先到先得。”江楓隔空喊話,又退了數步,突發變故,他心中也甚是慌亂,但他的失神比婕雲夫人結束的更早,故此得以搶先一步。相比可能被婕雲夫人做了手腳的龍俊屍體,他相信龍俊的儲物袋更安全,畢竟這裏不能儲存有生命的東西,而最初婕雲夫人,也隻能把希望寄存在龍俊的衣袍之上。


    至少這儲物袋沒裝過婕雲夫人的屍體。


    難不成是外部的力量介入了,之前那心髒被驟然捏在手中的感覺,還未消退,是幽城,還是流波呢,或者是此間的主人七曜?


    他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好在結果是好的,至少他的修為,與婕雲夫人相敵,而對方的修為目前還在持續消退。


    罪城的規則正在重新主宰此間。


    “希望你能活著離開這裏。”


    婕雲夫人似乎並不想動手,身形快速消散,這使得江楓趕緊飛身離開,他已經趁方才的亂局重新尋迴了黑鯨大劍,隻是其中氣息黯弱,入手雖然傳來陣陣怨氣,但他知道,黑鯨暫時是沒有力氣和自己計較的。


    至於出口,想必遠方那道貫穿天地的七彩光柱便是。


    隻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爬上去,“逆風如意飛舟”能夠攀升的高度,他早已清楚,而這七彩光柱,明明超越了普通飛行法器能達到的界限。


    …………


    “就叫訶雲真曦吧!”


    訶雲未明聽得家丁的報喜,心中也甚是欣慰,雖然是他“來孫”輩分的孩童出生,但說起來也算是首個,又是男丁,算得是一件喜事,按照事前定好的輩分,應是“真”字輩,而此時恰巧晨曦微露,便以此得名。


    “是!”


    幾位報喜的家丁聽命,早有人準備了賞錢,對於這些凡俗,訶雲未明自然沒有事之如仕的道理,他每日都有自己的計劃,待到閑雜人等散盡,他才喚來管家。


    “那孩童離開時,可有什麽事發生?”


    “他偷偷掰走了我們圍欄上的兩尊白玉石獅。”


    嗬,訶雲未明忽然想笑,但還是止住了,“還有麽?”


    “蘭檸很不開心。”


    “為家族奉獻,是每個人的第一要務。傳我的命令,仆固亭去西海的‘弓星上洲’出使,沒有我的命令,不能迴來。”


    “那仆固雲召的遺眷和投奔過來的屬下,如何安排呢?”


    “你派幾個親信之人跟隨他便是,至於那些不安分的人,都留在此間,仔細看守,排除嫌疑再外派到各洲。”


    “是。”兩鬢寒霜的管家聽命退下,雖然心中對於訶雲蘭檸以及仆固亭這對年輕人頗有些遺憾,但仆固雲召已死,仆固亭的利用價值,在族長眼中,自然大打折扣,雖然訶雲蘭檸仍然鍾情於那個年輕人,但……


    生於家族,便屬於家族。


    他忽然想到了那位居於“碧波藍綺島”上強者的話,那才是紮龍多洲的真正主人,也是做出這個決定的真正主宰。


    …………


    “占卜有關外界力量的確切情報,並不容易,除非他們已經與本界的修士產生了足夠的交集,而且修士的境界越高,才越容易造就因果,體現在卦象之上。”袁益都知道自己解釋多了也是無用,畢竟李真龍並不一定聽得進去。


    最重要的是,他也無力反抗。


    雖然這位北陸的最強者,也是此間方圓千裏的真正主宰,曾經不止一次承諾過,要幫助自己更進一步,但至少在剿滅真靈聖者的問題上,他並沒有盡全力去爭取那縷天道。


    而是讓給了寧立恆選定的人,天理門元嬰修士周泉桐。當然,寧立恆背後是齊伯塬和馬致遠,而清道子則代表金聖熙、宋湘弘和慶裕。


    說起來,真靈聖者的天道“天縱多能”並不適合自己。


    他深知,想要知道一個人的真正想法,無需去聽對方說了什麽,以及重複了多少遍,最重要的是,是看他怎麽做。


    而李真龍的舉動,無疑讓他失望。


    隻是他不敢把失望寫在臉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抑或未來。


    也對,讓我成就天級,可能短時間內,會失去一個擅長占卜的助力,從長久來看,多半就失去我了。


    袁益都心中苦笑,繼續耐心的為李真龍解釋卦象。這卦象指向了一名修為不算高的修士,此人經過進一步的占卜,已經確認乃是禦風宗的一名地級修士馮繼明。


    有關他的情報,禪心院很快就會出具。


    “這個卦象,可能受到了神秘力量的誤導。”袁益都道,他能看得出卦象的某些部分,與常理相悖。


    “卦象不唯一,不是麽?”李真龍有自己的判斷方式,他從不盲從袁益都的判斷,這也是他這位屬下經常苦惱的原因。


    “另一種可能與天煞孤星逃走的原因有關,在鯨海群島,不在北陸。”袁益都心道能省一次占卜,便省一次吧,這些事情,通過之前的占卜,以及李真龍掌握的線索,能很容易推斷出來。這也是他跟隨李真龍的好處之一,便是可以知悉諸多真相,並以此推斷卦象。


    沒有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斷卦也是一樣。


    在不觸及李真龍利益的情況下,他也收費為其他修士占卜,這才是得利的最重要手段,而身邊這位,在自己算錯的時候,是強力的保護。


    “可能的變數?”李真龍提出了自己的占卜目標。


    袁益都深吸一口氣,放棄了無畏的抵抗,從寬大的袖中拿出了一副完好的龜甲,並故意抖了抖袖子,示意已經空空如也。他在李真龍麵前占卜,一向隻將龜甲放在袖中。


    他有他的底線,就是數量。


    好在李真龍還算尊重他,每次都會讓他將龜甲用盡。


    這樣想心情能好些,他故技重施,不一會兒龜甲便有了紛亂的圖案。此番,他直接打出了一副影像,呈現在李真龍麵前,因為這人,他也知道,雖然隻是在不久前。


    “小人物!”


    李真龍隻做了三個字的評價,“既如此,兩件事,都讓許福寧去處理吧!”


    …………


    想不到這七彩光柱竟然能自動升降。望著下方漸顯蒼茫,隻剩下單調藍色的無盡海麵,江楓不由得感慨身側這光柱的神奇。


    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忽然被什麽抓住了,身體歪斜的被拋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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