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上次聚會已經過去三天。

    程立隻記得那天晚上是阮昊送他迴來,早上醒過來頭痛欲裂。

    他身上換了睡衣,走出臥室兜兜興奮的咬他衣角,要帶他去廚房。

    程立跟著過去,隻見台麵上用小火煒著米粥,案台上擺了幾個小碟,裏麵有醬黃瓜等一類開胃菜。

    一雙筷子下壓著一張紙條:“今天早上要吃清淡一點,隻熬了點粥,將就吃。”落款阮昊。

    都說見字如人,他字字利落灑脫。

    程立將這條紙條夾進了常用的字典裏。

    自此後幾天,他都未在早晨碰見過阮昊。就連金毛狗走在公園裏都會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麽人。

    周三下午五點半,趙衍的辦公室裏程教授準時到來。

    這次趙醫生沒泡茶,且是一身休閑裝坐在裏麵。

    程立見到他時明顯頓了一下。

    趙衍笑著指自己的臉:“已經消腫了很多啦。要是你預約在今天以前,我是不會見你的。”

    程立到老位置坐下來。

    趙衍也坐到對麵,說:“如果其他人看到我這幅樣子,最少要問一句‘這是怎麽迴事?’,不過問了我還懶得解釋。我就喜歡你這種好奇心淺的人,讓人想傾訴的欲望十分強烈。前五分鍾我們換個身份,先聽我說,怎麽樣?”

    程立又笑了。

    趙衍知道這是默許的意思。

    他說:“前天我去了x城,找立俞去爬了你們那李白題了詩的山頭。晚上一起去bar泡著,到十點多我開車送他迴他宿舍,被守在他宿舍門口的男人照著臉揍了兩拳,正好對稱,像不像cos了國寶?”

    程立不接他的冷幽默。

    “你跟立俞已經認識不少年了,我相信你也看過那男人。他高瘦,白,混血長相,有四分之一英國混血。他跟立俞從高中同學到博士畢業,泰拳愛好者。如你所見,由於體格實力相差,我被他揍到了。他的理由是我勾引了立俞。程教授,要不你用你的專業幫我論證一下,我跟多時不見的好友爬山,泡吧,算哪門子勾引?”

    程立記憶裏確實見過這麽一個人。

    他迴答說:“可能是你們的一些舉動讓他產生了誤會。”

    趙衍似笑非笑,不過用烏青的兩個眼眶做出來的效果十分滑稽。

    “比如呢?”

    程立想了想,卻沒做迴答。

    趙衍又問了其他幾個問題。

    等程立言簡意賅的答完,他看表,再抬頭說:“好了五分鍾時間結束。”

    “程立,這幾個月來相信我們之間應該已經建立了相對信任的關係。今天換個話題,如何?”

    程立點頭。

    趙衍起身去換了屋內的燈源,夜幕中窗外的霓虹被下拉的窗簾完全遮擋住。

    他戴橡膠手套拿了一個托盤過來,上麵有針劑。明確告訴程立是有鎮定及安撫作用的精神類藥劑,他可以選擇是否需要注射。

    程立脫了西裝外套,解袖口,露出胳膊。

    一切準備就緒。

    趙衍再次落座在他對麵。

    “程立,還記得我剛剛問你的問題嗎?”完全與平時不同的低沉聲音,一字一字緩緩直擊程立。

    程立點頭應答。

    “好。在剛剛的問題裏,我隻表述了那個人的外形特征及與立俞的同學關係,但是從你的迴答裏,判斷他們是一對戀人對嗎?”

    “嗯。”

    “他們是同性的兩個男人,又是戀人身份。”

    對麵沒有出聲。

    趙衍說:“這個社會對homeosexuality普遍存有偏見。尤其在國內,它是一種社會醜惡現象,它不道德,是hiv的主要傳播源。《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中將‘同性戀’歸於‘性心理障礙’,被判斷為精神不健全。但同性戀是先天基因決定的,有研究表明在幾十種羚羊類動物裏麵,也觀察到同性之間的性行為。在靈長類動物裏也觀察到依戀現象。人類的依戀現象,在某種程度我們就能稱之為愛。不論性別亦或人種,乃至階級地位,每個人都具有平等的人權,都能享受愛或者被愛。”

    “你會祝福立俞跟那位男士的關係嗎?”

    程立沉默了許久,輕聲說:“會。”

    “你認為homeosexuality的存在正常嗎?”

    “你在八年前接受的治療,是針對什麽方麵的?”

    程立右手的拇指神經質般不斷摳食指關節。他緊緊抿唇,逐漸露出掙紮麵色。

    迷茫、無措、痛苦。

    “我接受過催吐,電療,還有性別認知刺激。”程立重複了他第一次來診所說的那句話。

    他說:“醫生告

    訴我,我已經痊愈了。”

    “我把那份診斷報告,寄給了他。”

    在這間診所裏,趙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撬開程立的心門。

    上大學後他跟阮昊南北相隔。

    阮昊卻是每個月都來來上海一次,有時候是星期五下午不打招唿就過來,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上課。程立專心地聽課記筆記,阮昊就看著他。

    他還很喜歡搗亂,在程立正襟危坐時湊過來找他小聲的說話,或者腿在下麵有意無意地碰蹭他。

    偶爾他的小動作被嚴厲的英文教授發現,會被當堂喊起來迴答問題。阮昊眼裏無絲毫慌亂緊張,坦然地接過程立從桌麵移過來的答案,用不太標準的發音讀原句,再跟著上麵譯出來。

    老教授即使知道他旁邊坐著小軍師,為那份優美嚴謹的譯句也會緩下情緒,不再追究。

    阮昊太張揚了。他即使是每月僅有一次到程立的學校,也結識了t大英語係不少的學生,有時會在校內跟他們打球,甚至會約好一起去玩。他跟程立的外形本就各自矚目,總是出現在一起,更易吸人目光。難免會有人打趣開玩笑說黏糊得跟小情侶一樣。

    程立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

    他曾經嚐試跟阮昊溝通,他不想在周末的時候跟一群人出玩,他隻想一個人,或者他們倆在一起。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把他說的話聽進去。

    有次周末的登山活動裏,在半山腰時集體休息,阮昊去附近找小攤販給程立買水。

    有同係的男生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問程立:“你和他是那種關係吧?”

    程立警覺地看他。

    同學拍了拍程立的肩膀:“別擔心,我不會亂說出去的,我們是同類人。話說迴來,他真帥啊。”

    他擠眉弄眼地指朝程立走來的阮昊。

    那天晚上他做了徹夜的噩夢。他跪在家裏的木質地板上,被左蓮蓉逼著穿上了女生的衣服,給他化妝擦口紅,在他麵前神經質般低聲咒罵哭泣。

    他總覺得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他和阮昊的關係,背著他用異樣的眼光和臉色討論他。

    他總是失眠,很害怕睡覺。

    他既期待阮昊在他身邊,又畏懼他在身邊。

    他跟阮昊的聯係漸漸變少。不迴他的信息,不接他的電話。

    阮昊對待他的態度也越來越暴躁。

    他甚至會做夢

    夢到初中時,阮昊跟班上的男生一起捉弄他嘲笑他,說他像女生,是個小娘炮。

    他總是夜半一身冷汗驚懼地坐起來,為腿間聳立的欲望感到惡心。

    大一期末時,他去看了自己卡裏的餘額,裏麵是獎學金和他翻譯拿到的稿費,一筆不小的數目。他要求程清硯陪他一起去預約了心理醫生。

    “你會被改造得精神健全,心理及身體都十分健康。”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藹地對他說。

    他將那份被判決痊愈的診斷書,在大二開學後,寄給了阮昊。

    僅在第四天後,阮昊在上課期間把他從選修的二外法語課上當著老師同學麵拖了出去。

    在宿舍裏,他雙眼通紅,裏麵布滿血絲,用憤怒又可憐的表情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程立,是我做錯了什麽嗎?你說出來我改好不好?”

    “你總是不迴我信息,不理我,我對你發火是我不對你別生氣好不好?”

    “是不是你父母逼你的,對不對?”

    程立低垂眼瞼不看他,一字一字低聲又清晰地給他下判決書:“是我自己去的。”

    “我跟你的關係是變態不正常的是不是?”

    “看著我,迴答我,是不是?”

    “程立,你說話啊。”

    他用近乎卑微的語氣問:“你不要我了嗎?”

    他一句答案都沒有得到,卻已知曉所有迴答。

    阮昊走了。

    程立的室友迴來,發現他嘴角淤青一片,還帶著幹涸的血跡,都嚇了一跳,趕緊把程立從地上扶起來,帶他去了醫務室。

    誰也沒有問他到底怎麽迴事。

    程立太孤僻了,他們都知道,即使問了也是自討沒趣。

    阮昊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

    那個人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沒有給他發過信息。

    他們就像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一樣。

    在十一月中旬時,有個陌生號碼發了條信息給他:“昊子要去服役,你要是還念一點情分,就勸勸他吧。”

    程立看到這條信息已經是一個星期後。

    他迴撥電話過去,被人拒接。再打就打不通了。

    他從手機裏翻出阮昊的號碼,用很大的勇氣撥過去,卻已是空號。

    他落下要上的課程,買了

    去北京的飛機票。

    飛機落地再到b大,已是傍晚五點多。

    他從未來過阮昊的學校,這是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

    程立急躁又茫然地在校園裏走。他局促的攔了一個男生問:“請問你認識阮昊嗎?”

    同學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說誰?”

    “數學係二年級一班的阮昊。”

    “不認識。”

    他慌亂地連基本的問路常識都不懂,這麽大一個校區,盲目地問、盲目的問。

    一個多小時,他終於問到了。

    “哦阮昊啊,當然認識了,他在我們係可有名了。他去當兵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不過就這幾天吧。”

    他們這樣跟他說。

    程立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出b大的。他上了計程車,司機跟他說因為霧霾很多飛機都停飛了,要不送你去南站坐動車吧。

    程立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迴答的。他被司機送到了南站。

    大廳裏來來往往很多人,喧鬧而熙攘。

    有乞討的小女孩拉他衣角,可憐地喊哥哥、哥哥。

    他坐在大廳裏目無焦距地看往來匆忙的過客。

    心裏空落落一片。

    他想起去年阮昊生日時,撒嬌一樣地親他說:“你什麽時候才會想我想得受不了,到北京來找我?”

    他想起來他每天早上的電話,問他有沒有好好吃早飯。要是知道他失眠,又霸道又溫柔地不準他掛電話,要唱催眠曲給他聽。

    他想起來生病發燒時他抱著他睡覺,有時候也會拿一本數學方麵的書認真看,看到他醒了就親親他。

    他也逼著他念英文的情詩給他聽,卻聽著睡著了。

    他輕輕喘一口氣,念那個名字。

    “同學?同學?”車站的值班人員在叫他。

    程立抬起頭看他。

    “已經十一點半了,這裏麵馬上要關門了,你還在這裏等人啊?”

    程立搖頭,站了起來。

    他慢慢走出車站。

    天上有一輪彎月,也能見幾顆星星。明天說不定是個好晴天。

    夜風很大,帶著北方特有的哨音唿唿作響,刮在臉上像被冰冷的刀片蹭過。

    程立站在車站外麵,不知該何去何從。

    注

    :文裏趙衍關於同性戀相關論述的句子,引用了王小波先生和張北川先生的一些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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