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是個喜歡自己跟自己作對的人。


    幼時不愛習武,卻又不得不習武,這是沒得逃,也沒得選的事。


    由於身世原因,他本就一直對世間的萬事萬物,有一種天然的疏離與淡漠之感,什麽武道爭鋒,山巔盛景,對他而言,毫無意義,這就好比有人搬了一箱金燦燦的黃金前去誘惑那些一心向道的出世之人一般,並非是因為黃金不珍貴,所以不動心,而是因為對他們而言,這些黃白之物就宛如路邊的石頭一樣,他們看了連撿都懶得撿起,這是心境上的差別。


    他向來都喜歡逃避,因為他自覺一個剛出生便被遺棄的孤兒,是無需向任何人負責,也無需向任何人證明自己的。


    再加上年幼時,他便已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這導致他本能地對習武練功一事,產生了排斥,甚至是恐懼感,因為在他幼小的心靈中,覺得越是努力修行,最後離死亡便會越近,有自保之力,也就足夠了,再往上,他是毫無念想的。


    正因為如此,哪怕長大後的他不願讓老辛等人失望,卻還是耐不住自己潛意識裏對修行的排斥,一直渾噩度日,哪怕吹笛撫琴,都不願努力修行,直到那件事之後,他在草原上甚至還猶豫了整整三個月,才終於下定決心到了長安。


    來到長安這座陌生的城池之後,他本想低調行事,慢慢進行調查,卻未曾想,陰差陽錯,竟一步一步地被架到了那個他本不想站上的位置上,縱然實力是夠了,可他的心境,卻根本不與之匹配。


    尤其是袁老那具人間化身,亦一心隻管去報當年被贈武運的因果,哪怕是揠苗助長,他也不在乎,畢竟在他看來,神君的轉世之身,怎麽都不該如此不堪,自己如何去喂他,他也能撐得下,根本無需擔心。


    他卻忘了,李輕塵與神君,卻是截然不同地兩世人。


    之後在那蘊藏有六丁神火的玄妙丹爐中重塑本源,在緊要關頭,亦是靠著前世神君所留最後一絲力量,強行蒙蔽了他的道心,才得以安然度過難關,不過他並非真正改變,隻是暫時被蒙蔽了心智罷了,當他又撞上老王這件事後,終於是從內到外,徹底開始崩潰。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這是他應受之劫。


    武道修行,他當然不願就這樣輕易放棄,因為老辛等人的仇,他還沒來得及報,可與此同時,童年記憶裏,那種對於死亡的恐懼,再度因為老王的事而襲上心頭,在他看來,自己的修為越高,隻會給他人,給自己帶來越多的不幸,讓越多的人牽扯其中,故而他寧可自行沉淪,也懶得多想辦法,該如何去恢複修為。


    離開了沈劍心等人之後,他低著頭,順著擁擠的人潮,步行離開了長安,這一來一去,在長安待了月餘,卻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


    離開一切紛擾已有大半個月,最後就連青衫瘦馬,也給一並變賣換取錢財的李輕塵,最終在一座山南道邊緣的小鎮裏尋了個最普通的,酒樓夥計的活兒,就這麽住了下來。


    一日三餐皆由酒樓負責,住在倉房裏,夜裏還得代為看守此地,雖然銀錢也不多,可他倒也沒有什麽特別需要開銷的地方,最主要的,無非就是消愁的酒了。


    小鎮地處偏僻,宛若世外桃源一般,來往這裏的外人並不多,消息不通,故而他們尚不知長安城內所發生的一切,更何況就算是知道了,也不過就是多了一些茶餘飯後與人閑談的資本笑料,卻絕不可能想到眼前這酒樓夥計竟然就是那位橫空出世,卻又突然消失的雛鳳。


    在那麽大的長安城裏都曾嶄露頭角,引動一時風雲的少年英才,離他們太遠太遠,而李輕塵這個小夥計,卻是看得見,碰的著,真實存在的人,故而誰也不會將這兩個人聯係到一起。


    鎮上這些生活閑逸的男人們倒是沒有怎麽注意這位外鄉少年,之後倒是有不少懷春少女與那些從不知道害臊為何物的婆姨們特意跑來酒樓,說些葷話調戲這位一直沉默寡言,臉上從未見笑容,聽掌櫃的說,叫做忘憂的英俊小哥。


    每天的生活一眼便看得到頭,無非就是早起打掃一番,然後開門迎客,傳送菜肴的同時,偶爾也去廚房幫幫下手,毫無新意可言,事實上,莫說鎮子裏的人了,世上絕大多數人的生活跟他的區別就隻在於內容而已,其本質也依然是無趣的重複,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日子一眼就看得到頭,不會有任何意外,所以卻反倒讓人心安。


    這樣安靜的日子過久了,若不是每天夜裏他仍能感受到自己破碎的中丹田,全身斷裂的經脈以及自心竅處傳來的隱隱疼痛,他幾乎就要徹底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忘憂,是一個永遠也不可能達成的目標罷了。


    ------


    小鎮的民風淳樸,街頭鄰裏的關係也很好,沒什麽地痞流氓做亂,畢竟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係,家族宗法在這裏遠比朝廷律法都來得管用,真要走上街頭敲詐誰,指不定就是沒怎麽見過的自家親戚。


    不過也許是因為這位外鄉小哥的年歲的確看著不大,又一向沉默寡言,十分低調,再加上此間酒樓的掌櫃在這裏也算是一方富豪,故而這一個多月來,幾乎沒人因為他吸走了小鎮上那些閑散女子們的全部目光而心生妒忌來挑事。


    酒樓的掌櫃姓駱,膝下無兒,唯有一女,名為駱仙兒,年芳二七,正是含苞待放的美好年紀,再加之生得又是亭亭玉立,乖巧可人,上門提親的人,一直都不少。


    她自幼便在小鎮上長大,最遠也不過就是去過附近的縣城罷了,並且還是在極小的時候,故而性子極為單純,況且她雖不算出身於鍾鳴鼎食之家,但也算是衣食無憂,被照看得極好,身為家中獨女,被溺愛著長大,甚至還讀過幾年私塾,故而遠不如小鎮上其他婦人那般守舊,十分活潑,對外麵的一切尚有憧憬,平日裏來往酒樓,就屬她最愛與李輕塵這個外鄉人攀談,卻不全是因為那一身好看的皮囊。


    駱仙兒生就一對瑞鳳眼,尚未退去稚氣的小圓臉,五官生得精致,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小家碧玉,正如那夏日楊柳,見之便覺清風撲麵,又最愛著一身黃色裙擺,似那雛菊將開,讓人心生愛憐。


    眼看她一下跳過了門檻,然後朝著這邊一路小跑過來,眉眼裏滿是最單純的快樂,卻是李輕塵從未見過的明媚陽光。


    “忘憂哥,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李輕塵聽到了也當沒聽見,不光頭也不抬,擦桌子的手更是一刻不停。


    酒樓的駱掌櫃宅心仁厚,算是難得有一刻好良心的商人了,他並未刻意壓榨李輕塵這個無家可歸的外鄉人,甚至完全可以說是出於同情心而收留了對方,店裏原本就是有夥計的,故而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其實並不算太多,當然了,這一身體魄底子在這裏,哪怕修為盡失,像這些活兒真論起來也算不上麻煩的事。


    駱仙兒見他不理自己,卻也不惱,而是順勢提起了右手上提著的油紙包,左手背在身後,歪著腦袋,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看得旁邊正在送菜的另外一個小夥計眼睛發直,差點沒把一盆湯水全給潑到客人的身上。


    李輕塵將抹布擰幹水,抓在了手裏,然後抬起頭,皺眉道:“這油炸糕店裏也能做,何必要去外麵買來?”


    駱仙兒聞言,兩隻眼睛差點彎成了月牙狀,似乎這位少女打從一出生,就從沒遇上過任何不開心的事,故而整日笑眯眯的,走路亦是連蹦帶跳,極有活力。


    “忘憂哥,這你就不懂啦,哪怕是同樣的東西,可自己家裏人做出來的,跟外麵買來的,味道也不一樣,偶爾換一種來吃,更是別有滋味,忘憂哥你快嚐嚐,這裏麵藏了紅糖,可好吃了,就是得小心一點,剛才可差點把我舌頭給燙掉了。”


    說著,少女還隨之吐了吐舌頭,顯得極為俏皮。


    李輕塵根本連看也沒看一眼,便又複低下了頭,將旁邊裝滿了汙水的木盆抱起,語氣依然是一副生冷勿近的樣子。


    “不必了,現在店裏客人多,我還要忙,大小姐若是沒有其他事,還是別來打攪我了。”


    他態度冷淡至極,可少女卻有著無窮的活力,宛如是夏日驕陽與冬日堅冰之間的對抗,她並不氣餒,反倒是又抓著油紙包繞到了另外一邊,語氣裏滿是好奇地不斷念叨著。


    “忘憂哥哥,你就給我說說嘛,外麵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好不好,我聽我爹他們說,你可是從千裏之外的幽州那邊過來的哩,你是怎麽堅持走了這麽遠的路呀,得有一輛馬車吧?唉,要是我的話,就算是有馬車,也走不了這麽遠呀,還有還有,你為什麽要跑這麽遠呀,忘憂哥哥,你是不是江湖上的遊俠兒,是闖蕩江湖累了,才在我們鹿兒鎮稍作歇息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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