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慢慢黑了下來,各家各戶的打穀隊伍以及收穀隊伍都陸續迴了家,就著那最後一抹天光,洗澡的洗澡,洗衣裳的洗衣裳。


    今兒這一身的稻葉茬子和穀殼灰灰的,不好好的洗一洗,本就累了一天的,怕是今晚都睡不好覺。


    李老爹憋了一下午的氣也不差這會兒,愣是等兒孫們都洗刷好,這才開始發作。


    飯桌擺好,飯也別忙著吃了,堂屋裏點了一盞搖搖曳曳的油燈,李老爹黑著臉坐在堂屋裏唯二的兩把椅子的其中一張上,另外一張,自然坐的是表情看不出什麽來的老袁氏。


    這兩張椅子,是李繼和之前接了對麵上河村的家具活打過椅子之後照著手給打出的兩張,都沒上漆,但他打磨得光滑,摸著一點不會紮手的。


    雖沒上漆,但就石榴來看,這原木的椅子還真有些好看的。


    可此刻昏黃的油燈下,那白黃黃的椅子上冷冷森森的,透得坐在上頭的李老爹看著都嚇人了些。


    堂屋中間,跪了一地的孩子,大房的李楊桃李楊梅李榮檀姐弟三個,三房的李桂圓李榮楓姐弟倆個,一個個的垂頭耷腦的,心中怕的都在哆嗦。


    別說孩子們了,就是單獨被李老爹喊出來站著的李繼仁和李繼富吳氏和黃氏這兄弟妯娌四個,都有些怵得慌。


    好久沒見爹這麽黑臉了!


    今兒到底是出了啥事啊?他們一天都在田裏,還真不知道呢。


    好在李老爹開口了,沒讓他們納悶多會兒。


    “今兒咱們家可是丟臉丟到整個下河村了!我這張老臉都被你們給丟光了,你們這都是咋教的孩子,沒吃過肉不成?就為塊肉還幹上了架,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吃不上肉呢!”


    這麽一番話,眾人都明白了,哦,原來是為了搶肉吃打了架,這也沒啥吧,村裏哪家孩子多的沒幹過架的?


    黃氏正鬆了一口氣呢,想著就是為吃的,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爹發頓火就完了。


    但不想,李老爹緊接著的話讓她的心裏一跳。


    “若就是為口吃的打架也就罷了,村裏孩子多的人家也不是沒這個事,也就是被大家夥看見打架丟點臉罷了,可是!


    這倆小子打架說啥了你們曉得吧?我猜你們肯定是曉得的,小孩子曉得啥,要不是你們私底下說了,他哪能學得出這種話?”


    “繼富!繼富媳婦,今兒大家夥都在,你們就好好說擺說擺,之前抓鬮抓中了檀哥兒去村塾這事兒,你們心裏都不服氣是不是?”


    李繼富一臉懵,“啊?爹這是說的啥話?我有啥不服氣的?”


    他是個炮仗性子,有啥事藏不住,看他這表情,李老爹不疑有他,接著就看向了黃氏。


    黃氏心裏一咯噔,不服氣,不止她不服氣,蔣氏心裏也不服氣,二嫂心裏也不見得,可這話,哪能大咧咧的當著爹娘的麵說出來呢。


    她幹笑道:“爹這是說的啥話呢?大家都是一家人,誰讀書不是讀,兒媳能有啥不服氣的啊?楓哥兒這孩子就是貪嘴,爹,你該打打該罵罵,可別為這個置氣了,要是傷了身,可不劃算。”


    李老爹歎了口氣,他哪止傷身,他傷心!


    三兒媳這話哪做得真?


    他想起今兒,他說了楓哥兒是哥哥咋老跟弟弟搶吃的,楓哥兒說啥來著?


    他當時毫不遮掩的瞪著檀哥兒,說:“我搶他點吃的咋了!他要讀書,到時候一年不知道費多少糧食呢!我又不讀書,他費了糧食,就少吃點又咋了?”


    李老爹當時聽著這話,就是不可置信,想也沒想的扭頭問二房的樟哥兒和四房的樺哥兒,“你們也覺得檀哥兒讀書費糧食?”


    樟哥兒直搖頭,樺哥兒卻是支支吾吾的,顯然是心裏也不平。


    再看兩房的孫女也是各站各的。


    他下意識的就是心中咯噔,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書還沒開始讀呢,家裏孩子們已然河東是河東河西是河西的有了計較了?長此以往,還如何能好?


    偏偏當時孫老旺還在一旁幸災樂禍,說他要送孫子讀書幹啥不幹脆幾個孫子一塊送呢,要一塊送,哪能讓孫子數了小話呢!


    那嘲諷的模樣活脫脫的就是在他笑話他供不上孫子讀書卻還偏逞能,自不量力啊!


    李老爹撐著的那口氣登即是在全身上下來迴的躥著,躥得他渾身青痛。


    打臉啊,打臉啊!


    此刻,李老爹的目光在一眾兒子兒媳臉上都掃過一圈,知道問啥他們也不會承認心裏所想的,不免道:“供誰去讀書是抓鬮抓的,不是我拍板直接定的誰!要不服氣的就怪運氣,都給我壓著,這供個孩子去讀書,是鐵定不改了的!若是後頭這家裏誰再不服氣的折騰些事弄得一大家子不安生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事都說出去了,就為這口氣,這村塾也得上!


    李老爹發了火,又罰了今兒打架的李榮楓這幾個孫子孫女晚上不許吃飯,這事也就算是揭過了。


    礙於李老爹的怒氣,黃氏和蔣氏下去少不得暫時收斂了自己的嘴,又耳提麵命的叮囑了孩子們。


    這股明裏暗裏的勁兒便得以暫時的壓了下來。


    夜裏,勞累的一天本該沾了枕頭就睡的吳氏越想越憋屈,忍不住跟丈夫嘀咕起來,“你瞧咱檀哥兒那臉都腫了一塊,他才六歲啊,這一迴又一迴的憑啥總遭禍害?他有啥錯啊?”


    “這要供孫子讀書,不是爹非要折騰的?檀哥兒抓中了,是他運氣好,憑啥啊?若說誰吃虧,咱們長房又哪裏占便宜了?”


    她男人一年能掙三五兩銀子,她大兒子二兒子現都是壯勞力,地裏的活都是一把手,兩個女兒也沒少幹活,他們長房哪裏就占了什麽便宜了?


    真算起來,三房四房,老子愛偷懶,幹活不得力,兒子年紀也都小幹不成個啥活,就靠黃氏蔣氏兩個織布?分下來一年也估計還當不得她男人掙那份呢!


    要吃虧也是他們長房吃虧才是!


    三房四房憑啥上躥下跳的心裏不樂意了?


    吳氏想分家,她覺得三房四房才是累贅呢,分了家,靠她男人和兩個兒子,哪裏供不得檀哥兒讀書?


    李繼仁打小就不愛說隻愛想,也就是心思重,這會兒聽著媳婦的抱怨,心裏已然想了很多的念頭,越想越覺得媳婦說的有道理。


    但他清楚,爹是不會願意分家的。


    他就得意他兒孫滿堂人丁興旺,哪能舍得讓這興旺給四五分裂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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