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唐芯離去,沈濯香擒笑蹭到禦前,雙手輕搭在長案上,似笑非笑地問:“皇兄,臣弟以前怎麽沒看出,你待下人如此用心呢?”


    用心麽?


    沈濯日眸光微閃,沉默著執杯飲茶。


    “不僅幫她說話,還打破慣例,讓他隨禦駕行獵,這等殊榮就連臣弟都沒享受過幾迴,”扇子刷地合上,塞入腰間的玉帶裏,搖頭晃腦的歎息道,“這年頭,做王爺的還比不上一介奴才。”


    沈濯日涼涼睨著他:“正值宮中納新,你若有願進宮伺候,隨你。”


    “免了,”沈濯香立時後退數丈,“臣弟入宮做太監,京中多少閨秀得哭成淚人?為了她們,臣弟隻能忍痛割愛了。”


    沈濯日很是無奈,搖搖頭沒再逗他。


    次日天蒙蒙亮時,京師刮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唐芯早早更換上太監服,又把小春叫到跟前。


    “我走了以後,如果有人跑來找茬,你絕不能慫,隻管招唿外頭那些木頭樁子,把人攆走,千萬別讓她們發現我不在宮裏的事實。”


    “奴婢省得的。”小春大力點頭。


    “萬一事跡敗漏,你就說我心係皇上,偷偷跟著他行獵去了。”唐芯不太放心的補上一句話。


    “奴婢一定會守好若淩居,誰敢擅闖,奴婢就和她拚了。”小春虎著臉揮舞拳頭,“有奴婢在,誰都不能妨礙主子的大計。”


    隨駕行獵,這可是主子娘娘們求都求不來的恩寵,足以證明主子在皇上心目中是有分量的!隻要主子把握住機會,討到皇上的歡心,往後再表明身份,好日子就該到了。


    唐芯略感古怪,她這副鬥誌激昂的樣子是在鬧哪樣?


    “那就交給你了。”


    皇宮洪武門前,隨駕宮人的隊伍繞紅牆連成一圈,正前方,一列威風凜凜的騎兵手持旌旗,高坐在馬背上,等候啟程的號角響起。


    唐芯好不容易爬出狗洞,半個身子已經被雨水打濕了。


    她忙不迭打開油傘,頂著秋風刮麵的滋味,冒雨奔向宮門。


    “嗯?”


    一聲驚疑的唿聲從龍攆內傳出。


    他怎會孤身一人在雨中獨行?


    “去,把他叫過來。”沈濯日沉聲吩咐道。


    李德當即動身,拎著衣擺追了上去,在禦花園把人成功攔截下來,帶到禦前。


    “皇上,您也這麽早動身出宮?”唐芯傻笑著站在龍攆垂落的明黃帳幔外。


    透過那層帳幔,隱隱能窺見帝王挺拔如鬆的身姿,神秘且朦朧,讓人極想撩開簾子一探真容。


    “今日小雨連綿,皇上不忍將士冒雨苦等,便起早了些。”李德笑著解釋道。


    他的確是個好皇上。


    唐芯默默為沈濯日發了張好人卡,那成負值的印象又迴升了小許。


    龍攆啟程,唐芯本該隨宮人在後方尾隨的,卻因沈濯日的命令,侍奉在輦駕旁。


    行過那條寬敞的艾青石路時,沈濯日冷不防問道:“你為何沒同張禦廚一道出發?”


    這次隨行的名單裏,除了她,還有專程為後妃準備膳食的張禦廚,因名額有限,太後、齊妃等人又居深宮,孫老未能隨駕同去。


    唐芯聳了聳肩,沒心沒肺的說:“奴才起晚了,去禦膳房的時候,張大人先一步出發了。”


    “他未等你?”平靜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怒。


    若他沒在半道遇見小唐,他孤零零一人如何找得到禦廚的隊伍?屆時,儀仗出行,說不定會將他落下。


    沈濯日渾然忘了唐芯長了嘴會問路這一情況,天家人多護短,小唐是他親封的廚子,又勝得他心,他自該護著,哪見得慣旁人冷落、薄待?


    “人家見不得奴才,奴才總不能死皮賴臉纏上去吧?再說了,不和他們一道挺好。”免得那幫對她羨慕嫉妒恨的家夥,又在她耳邊說長道短。


    “人善被人欺,一味忍讓,隻會縱容其得寸進尺。”孫禦廚年事已高,他日若駕鶴歸去,就他這副軟心腸,如何能在禦膳房立足?


    唐芯心裏泛起一股暖流,臉上的笑變得燦爛起來:“有皇上護著,奴才不怕!”


    抱穩金主的大腿,在宮裏她就能橫著走了。


    沈濯日眼眸微斜,將她明媚的笑靨盡收眼底,心口那絲冷怒悄然散去。


    他不曾多言,隻氣息迴溫了許多。


    “皇上駕到——”初出洛陽門,李德一甩手中浮塵,扯著嗓子嚷嚷開了。


    宮外靜等多時的宮人、侍衛跪地迎駕:“恭迎皇上。”


    唐芯偷偷揉了揉發麻的耳朵。


    “起。”李德朗聲喚起,兩列騎兵來到龍攆前,為帝王開道。


    綿延近百米的儀仗隊伍緩緩啟程。


    唐芯傻了吧唧地跟著龍攆挪步,同時不忘打量四周的景致。


    “小唐,你怎麽還在這兒待著?”李德瞥見她沒走,立時急了,照規矩,她得去後方與禦廚同行啊。


    “誒?”唐芯眨眨眼,無辜的反駁,“不是皇上命奴才隨駕的麽?”


    不讓她待在這兒,她該去哪兒?


    李德暗罵一聲,正想給她說說宮裏頭的規矩,哪知,一束寒氣逼人的眼刀忽地從帳幔內投出。


    他愣了愣,隨後,便打消了提點的念頭。


    “公公?”唐芯有些不明所以,媽蛋!說話說一半是什麽鬼?


    李德訕笑著罷罷手:“無事,皇上允你隨行,你就安安分分待在這兒吧。”


    就算再不合規矩又如何?這可是皇上的旨意,誰敢置嚼?


    “哦。”唐芯沒細想個中緣由,點點頭,繼續欣賞風景。


    城池的壯大超乎她的預料,隻是從宮門步行至城門,她的雙腿就開始抗議了。


    借著出城的時機,忙彎腰錘了下發酸的小腿。


    嗚!她懷念以前千錘百煉的原裝身體!


    “李德。”沈濯日忽地出聲,將李德叫到身前。


    大手輕挑開帳幔,低聲耳語一番。


    “皇上,這可使不得!”李德驚唿道。


    “照做。”沈濯日冷聲命令道。


    後者猶豫片刻,終是妥協了。


    在出城時,李德加快腳步來到唐芯身旁,說:“皇上有旨,命你乘馬車隨行。”


    “真的?”唐芯雙眼一亮,扭頭看向輦駕,“謝皇上。”


    她哪管什麽合不合規矩,風疾火燎謝完恩,扭頭就去了後方押運物資的馬車。


    “這個小唐!”尋常人得獲此等殊榮,莫不是假意推辭一番,哪像她,連場麵功夫都懶得做。


    “隨他去。”沈濯日輕托下顎,饒有興味地凝視著雨簾裏漸行漸遠的嬌小身影。


    細望,他的身骨未免太輕盈、苗條了些,就連宮中最柔弱的太監,怕也比他強健,得好好操練一番才行。


    絲毫不知大難即將臨頭的某女,正坐在一大堆包袱間,趴在窗邊,美滋滋欣賞著雨中京城別樣的美景。


    南郊距離京師約有半日腳程,儀仗沿平坦的山路而上,遠遠就可瞧見山巔行宮巍峨的輪廓。


    “小唐,皇上有些累了,你先行前往行宮,備些膳食,一會兒皇上到了,給皇上呈……”李德剛挑開簾子,話沒說完,就被裏頭軟趴趴的人兒嚇住,“你這是怎麽了?”


    唐芯宛如一懨噠噠的茄子,氣若遊絲的說:“奴才暈……哇……”


    馬車又一顛簸,有所平複的胃酸霎時湧上喉嚨。


    她迅速捂住嘴,滾到木窗旁,張嘴就吐。


    某位見李德忽然來此的倒黴王爺,正策馬來到馬車邊。


    手臂還未揚起,一道白光迎麵撲來。


    ‘嘩啦啦’


    溫熱的觸感從麵頰上傳來。


    周遭死一般的寂靜,就連前行的騎兵也紛紛勒韁停下,瞠目結舌的望著無辜中招的沈濯香。


    一小戳糯米粒黏答答粘在他潑墨般的青絲上,白中帶著黃的‘湯水’,滋潤過他妖孽的麵龐,幾滴水漬順著他不斷抽搐的臉廓滑落,滴答一聲,浸入衣襟。


    沈濯香徹底傻了眼,機械的抬起手掌在麵頰上一抹。


    還沒消化完畢的青丸子,粘了他一手。


    被吐了……


    他堂堂香王被人吐了一臉!


    沈濯香滿腦子隻剩下這一句話。


    “哎喲喂,”李德最先迴神,大叫一聲,慌慌張張從馬車上退了出去,撚著袖子就要往他臉上擦。


    “滾開。”沈濯香鐵青著臉將他推開,這一動,夾雜著丸子香氣,以及胃酸味兒的古怪氣息一股腦全往他鼻子裏竄了進來,“你給本王等著!”


    他狠狠瞪著某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女人,揮鞭怒走。


    等人離開後,鴉雀無聲的人群裏突然爆出幾聲噴笑,就連李德也忍不住偷偷彎了嘴角。


    “李公公,”唐芯在笑聲中迴神,她頂著張苦瓜臉,怯怯的問,“我不是故意的,你信麽?”


    她真的沒有想到香王會這麽巧出現在窗戶外啊!


    李德同情的看著她:“雜家信不信不重要。”


    “那我去給他賠禮道歉,他會原諒我不小心的失誤,嘔……”


    李德趕忙後撤,掩住口鼻,甕聲甕氣的說:“你先照料好自個兒,再說賠罪的事兒吧。”


    說完,他嫌惡的逃離了現場,迴到龍攆前,嗅了嗅身上的氣味,確定沒沾上些怪味後,才把這事說與天子聽。


    南郊行宮。


    儀仗在高聳的石牆外停下,隨行的三千騎兵於一分為二,一千把守行宮,餘下兩千人在山腰處放哨。


    唐芯是被兩名小太監攙著下的馬車,拖著暈飄飄的身子在行宮正門前與帝王會晤。


    一張臉慘白如紙,渾身像沒骨頭支撐似的,軟趴趴靠在太監的身上。


    好在她還記得自己幹了什麽事,掙紮著擺脫太監的束縛,膝蓋一軟,順勢砸到了地上。


    “咚”


    悶鈍的聲響,聽得沈濯日有些肉痛。


    “晾你體弱,這禮就免了吧。”他揮揮手,命唐芯起身。


    可後者像泥鰍一樣蠕動幾下,最終仍是放棄了這艱巨的工程。


    “奴……奴才趴……趴著就好。”她氣若遊絲的說道。


    劍眉微微一凝,掃過她打顫的雙腿,唇瓣輕抿了一下,竟彎下腰,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將人橫抱入懷。


    淡淡的檀香卷入鼻息,唐芯愣了愣,詫異抬頭。


    “等你養好身子,再去向香王請罪不遲。”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冷漠,可落入唐芯的耳中,竟多出了幾分暖意。


    心跳頓時亂了,像是被羽毛劃過。


    “皇上,奴才自己能走。”她紅著臉試圖掙紮。


    “別動。”沈濯日不悅地命令道,“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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