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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旭家的老門子見這做男裝打扮的女子氣度不凡,跟來的從人亦是銳利勁健,當下不敢怠慢,小心迎住之後卻對她要見的人毫無印象。


    “唐鬆?”老門子想了又想,搖頭道:“好叫貴客得知,府中實沒有唐鬆,便是姓唐的也無一個”[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女子聞言微一蹙眉,那老門子莫名的就是心中一緊。好在這個看來勢頭奇大的女子很快就啞然而笑,“既然如此,喚上官黎出來見我”


    也不投名刺,也不說請見,女子這頤指氣使的態度其實頗不禮貌,老門子卻沒跟她計較這些,“敢問尊客名諱,如何通傳?”


    “你讓他出來就是,我自與他說”女子擺擺手,老門子張張嘴後唯唯而去。


    沒有多長時間,女子就看到張府側門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向外走來。其人容貌俊挺,弱冠的年紀卻偏偏在這春深時節穿著一襲上了年紀人才喜好的道衣常服。道衣尚輕適,難免有些袍寬袖博,好在來人身量夠高,穿著這樣一身不僅沒顯得牽絆,反倒頗有些飄逸的韻味。


    深春時節來人緩步而來,麵容清俊,博袖飄飄,當真有幾分蕭蕭肅肅,爽朗輕舉的風儀。


    很快來人就看到了她,腳下的步子立時頓了頓,隨後快步而來。


    “你怎麽來了?”


    太平麵對麵的迎著唐鬆,數月不見,他這麵容愈發長的開了,眉宇間弱冠年紀殘存的最後一絲稚嫩之色已完全褪盡。


    似乎隻是眨眼間的功夫,這個少年成名的唐鬆居然就長成男人了!


    “我為什麽不能來?”太平說著話,人已轉身向張府外青石鋪成的長街走去,“人言蘇州好風物,且遊覽一番後再說正事不遲,走吧”


    走了兩步卻沒聽到腳步聲,太平雙眉一緊迴過身來,“怎麽?還要我請不成?”


    她這話音剛落,隨在她身後的那四個目光銳利,身形勁健的護衛齊刷刷向唐鬆看去,作勢欲動。


    神都街頭曾被強搶,母暴龍就是母暴龍,唐鬆轉身迴去向老門子交代了幾句後悠悠走到了太平身邊,“我來蘇州雖已有了些時日,但瑣事纏身卻也不曾好好逛過,今日能得公主把臂同遊,幸甚至哉!”


    太平揮揮手,護衛往街中四散,若非刻意留意實難看出什麽端倪。


    唐代女著男服乃是風尚所在,實在算不得惹眼,這四個護衛一散去之後,兩人也就不那麽醒目了,唐鬆淺淺一笑,引著太平走進了一片吳儂軟語之中。


    蘇州乃著名的水城,有東南水都之稱。唐鬆緩釋了心情慢步行去,但見沿途河道縱橫,密如蛛網,百姓所居多是前門沿街,後門臨河。河道兩側遍植垂柳,青青柳色倒影水中,水光柳色如煙如幻,恰與兩側民居的紅樓輝映成趣,複有河道上造型各異的玲瓏小橋可為遠景。


    走在河邊麻石鋪成的斜街上,聽著身畔四處傳來的溫軟吳語,看著眼前的水光柳色、紅樓小橋,唐鬆的心情不知不覺間放鬆到了極處,蘇州,果然是蘇州,風吹到這裏似乎都輕柔下來,眼前所見,身之所感,皆是如詩如畫,熏人欲醉。


    太平自幼長於長安,近年長居洛陽,皆是北地名城,習慣了長安洛陽的大氣雄渾之後,乍一走進這風輕水軟、精致如畫的蘇州,似乎性子也染上了些江南的氣息,“早聞蘇州美名,今日一見,卻比美名更美,這一趟倒是來的值了”


    這時徹底放鬆了心情的唐鬆也不去想別的事情,聞言清淺笑道:“是啊,吳中好風景,風景無朝晚。曉色萬家煙,春聲五月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到了江南卻不來蘇州一遊確是可惜了”


    環境的影響真的很大,此刻的太平如唐鬆一般沒有什麽說正事的心思,且是心情極佳,“你說的倒是極好,也走的乏了,可有什麽好歇腳去處?”


    迴頭一看,可不是嘛,兩人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漫步極遠。唐鬆來蘇州雖然有一些時日了,但因日日忙碌其實並不曾細遊,自然也談不上熟悉,聞問,好一番思量後撫掌道:“美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在這蘇州,乘一葉扁舟坐飲春竹酒便是歇腳的最好去處”


    口中說著,唐鬆已向前方兩條河道匯聚的曲橋尋去,如其所料,曲橋下果然停著一艘烏篷小舟,上有船娘含笑揖客。


    這船娘已是徐娘半老年紀,但姿色倒是不差,更有肌膚勝雪,讓人看著賞心悅目,想來年輕時必是十分顏色的美人無疑。


    唐鬆邁步上船後見船上晃晃悠悠的,遂轉身伸出手去,太平看了他一眼,搭著他上了船。


    烏篷船內空間並不大,兩人也沒有入裏間悶著,就在船艙空出放著的小幾邊趺坐下來,身子挨著身子貼的極緊。


    太平似是有些不適,但瞥了唐鬆一眼,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後也就麵色如常的安坐下來,船娘解了纜繩,笑問尊客欲往何處,一並報了幾處遊覽的路徑。


    聽到“寒山寺”三字時,唐鬆當即便道:“就是這裏”


    那船娘看了看天色,淺笑著軟語道:“這辰光若是去了寒山寺,隻怕晚上便迴不得了,若是夜泊,尊客可無礙?”


    “夜泊最好”唐鬆輕揮袍袖,“速去,速去”


    如此隨意的唐鬆是太平從未見過的,也是她收集的那些資料中所沒有的。看著隨行的護衛上了另一艘烏篷船後,太平也就沒多言什麽,任唐鬆拿了主意。


    寒山寺來迴路遠,再看兩位客人的氣度,這實是一樁難得的好生意,船娘自然歡喜。向船後招唿了一聲後,便有漿聲輕響,烏篷船帶著圈圈漣漪向前行去。


    坐著悠悠的烏篷船上,看著兩邊柳色紅樓、斜街曲橋的美景,間或伸手下去掬一掬河中碧水,其間又有船娘呈來的春竹酒可為助興,這滋味真是怎一個閑適愜意。


    經閶門出蘇州城,一路遊玩,恰在向晚時分,烏篷船到了寒山寺下,泊在一處停有五六艘客船的小河港中。


    船至寒山寺下,唐鬆卻沒有要上山訪寺的意思,那船娘以為他二人是覺著此時太晚也就沒在意,停好船後重整酒菜,且取來琵琶歌唱助興,唱的恰是出自《珠玉集》的《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美酒美人,琵琶輕歌,一曲聽罷唐鬆整個人都似融進了春日江南的無邊美景之中,邊側身向外掬著水邊懶洋洋道:“世人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浮生苦短,得享受時就該得意盡歡,又何必要爭來鬥去,奔走不歇,卻將人生弄得個本末倒置”


    太平眼神一亮,看去時唐鬆隻是側身向她,實難判斷他這句是別有所指還是真的無心感慨。這時卻聽那剛收了琵琶的船娘笑著道:“這位小官人說的清爽,人生苦短又何必要爭來爭去?”


    唐鬆迴過身看著太平清淡一笑。


    正是這一眼讓太平確定下來,唐鬆剛才那番話分明就是暗指她的。


    隻是今天的心情實在是好,周圍的景色也實在太美,太平心下也不願壞了這一切,遂隻是清冷而笑“不奔不走,不爭不鬥何得盡歡?譬如這位周大娘子,單是頭上戴的這支簪子便不下三十貫錢,能戴的起這樣的簪子也算小有身家,能在家享福盡歡了,又何必甘為船娘日日奔走河上。說清爽話誰不會?做到的又有幾人?”


    “這位尊客好眼力”船娘苦笑了一聲後倒是敘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倒也不避諱,直言自己乃是青樓出身,當年也是做過鎮樓大娘子的,二十年前與一年輕公子定情贖身,可惜歡聚太短,僅僅數月之後,那公子便要動身北赴長安,行前兩人依依不舍,約定至多兩年必迴,屆時依舊在那柳蔭下的板橋相會,從此永無分離。


    然而那年輕公子這一去就是二十年,至今仍不曾迴來,“二十年來城中頗有變動,我住的也不是舊時地方,他若迴來必定是尋不到了,但那板橋卻依然是舊時模樣,隻要他迴來必定就能見到”


    二十年的時間太久,船娘再說起此事時已是語調平淡,但其間的執著深情卻讓人思之驚心,聽完,唐鬆收了臉上的笑意起身向周大娘子拱手行了一禮。


    船娘見狀忙不迭的還禮,“當不起,小官人使不得”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情人橋上別,更無消息到今朝!”唐鬆幽幽一歎,“單憑周大娘子這一份堅守,便是什麽禮都盡受得起了”


    太平也為船娘的故事與執著而色動,眉宇中神情渺遠,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唐鬆問了那情郎的名字後極陌生,斷不是他認識的人,遂就沒再多說什麽引人傷懷的話,隻是在心底記住了這個名字。其時天色漸晚,船娘告退了去準備晚飯,一時前艙裏變得非常安靜。


    安靜了好一會兒後,太平轉過身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唐鬆,“剛才你向那船娘行禮時一臉與我心有戚戚焉的神情,莫非你也有那遠方等待之人?”


    唐鬆從遠處青山上收迴目光,迎著太平的眼神誠懇聲道:“我知道你來尋我是為了什麽。公主已是富貴之極,何不棄了爭鬥之心尊享人生之樂?”


    這句話含含糊糊的似是刺中了太平心中從不曾對任何人顯露過的野望,悠遊山水中慵懶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緊緊的盯住了唐鬆,想要看透他是否真的知道了自己現在最不願讓人知道的心思。


    見她如此,唐鬆心底自嘲的一笑,想的太簡單了,若是太平那麽好勸,她也就不是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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