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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好論祥瑞,不僅朝堂上每次舉行大朝會時的第一個固定項目便是由殿中侍禦史奏報各地祥瑞,便是地方百姓也對祥瑞之事津津樂道,以為天人交感,祥瑞之出,實為順於天而應於人。


    正是因緣於此,所以才有異象一出舉國熱議之事,才有一個在後世看來極正常的天文現象卻能導致古代宰執罷相,乃至天子親下罪己詔之事。亦才有欲爭天下,先造祥瑞的現象,譬如漢高祖斬白蛇而反秦,唐高祖小憩則真龍盤身。


    祥瑞的內容很多,舉凡珍禽異獸,天文地理,總之一切違反自然正常秩序的事物都可以被解讀為祥瑞,而在所有的祥瑞中,亦有不少是以人為主角的。譬如長壽高壽的人瑞,譬如天生的啞巴突然開口說話。[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再譬如……高隱多年的隱士大賢突然出山。


    王朝時代,一旦一件事情跟祥瑞有了關係之後,就再難以理智的方式加以理解了,其喚起的是集體無意識的狂熱,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邏輯可言,但它卻蘊含著足以席卷橫掃一切如火山爆發般的澎湃力量。


    出身名門,少年成名後卻不慕仕官,飄然高隱避世近四十載的八老突然現世,旋即重車進京。八老的這一連串舉動很自然的被天下百姓解讀成了祥瑞,並以風一般的速度廣為傳揚。


    於是,一幕幕在唐鬆這個穿越者聽來簡直是匪夷所思,瞠目結舌的怪現象相繼出現。


    隨著消息的傳開,八老進京沿途所經的州縣中有百姓自發的出城數十裏相迎,俟八老將至,不僅地方官恭候城門以迎,且城內百姓甚或有自於家門前設香案俯首跪拜而迎者。


    這樣的情景曆來可是隻有天子出巡及大軍班師凱旋時才會出現的


    隨著消息傳揚的越開,八老行程漸長,地方百姓的狂熱表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烈,似乎隻是一夜之間,半壁江山就被籠罩在了這八位老人的光芒之下。人口密集,堪為經濟政治文化之中心的北方大地千萬百姓的目光都隨著那一列重車的車輪而轉動。


    八老出山,天下震驚,北地騷然,百姓道路以迎,士林歡欣鼓舞。


    隨之,當今聖神皇帝連發詔諭,著地方官府禮遇八老,沿途驛站灑掃以侯,一應飲食供奉俱遵三公之製。


    著,宗室子弟武攸宜為天子之使,持節快馬出京探問八老飲食起居,一並陪侍入京。


    著,地方官府及時奏報八老行程,俟其入京之時,天子輟朝一日,政事堂諸相引皇城三省六部及各台寺監六品以上官員出安喜門迎候。


    此詔一下,因八老出山重車進京而起的狂熱更添三分熱度,當此之時,人們提起,說起,議論起的全是八老。甚或就連神都各酒肆茶肆,乃至興藝坊中各青樓伎家都不約而同的開始唱起八老少年成名時的歌詩。


    人未到,聲先至,八老車駕尚在數百裏之外,但其卷起的風雲卻遮天蔽日遠逼神都,氣焰之烈,聲勢之壯,實有氣吞萬裏如虎之勢。


    因其人而及其家,因八老而至四世家,在這一片漫天風潮中,傳承近六百年,自前朝太宗皇帝修撰《氏族誌》後斂聲收息數十年的崔盧李鄭四家再次掃盡蒙塵,光華大放,不僅將之前崔師懷告老,崔湜铩羽引發的一點小頹勢一掃而空,更再次向天下,向士林,向朝廷乃至天子顯示出了士族高門根深蒂固的地位與力量。


    崔、盧、李、鄭,當之無愧的世之四高門也


    在八老氣吞萬裏如虎的氣勢下,剛剛勃興的曲子詞銷聲匿跡;隨著京畿道各州縣赴京士子越來越多,被斥為異端邪說的清心莊外堵門士子也越來越多;朝堂之中已有人開始拜表彈章,奏請廢除天子乾綱獨斷而設立的通科科目,使科舉重迴舊製。


    大勢逼人,短短時間裏,清心莊通科與科舉考試中的通科科目不約而同陷入了風雨飄揚之中,作為通科提出者及推動者的唐鬆更是如一葉浮萍,在狂風暴雨中苦苦掙紮,傾覆滅亡隻在須臾之間。


    隨著八老進逼神都越來越近,隨著朝堂士林間的壓力越來越大,僅僅不到十天的功夫,唐鬆整個人陡然瘦了一圈下去,雙眼周圍的黑眼圈也越發的明顯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端坐於禦案後的武則天皺了皺眉頭,於此同時心底也舒了一口氣,“唐鬆,自你去歲入京,已是一年有餘了吧?”


    在清心莊突然被傳召來麵聖,然則急召而來後說出的卻是這話,唐鬆有些疑惑,答話也就很小心,“是,已經一年零三個月了”


    “嗯”武則天微微頷首,“朕聽說你襄州家中尚有一父一姊?”


    “是”


    “爾無兄弟,這一走年餘家中親人豈能不日日牽掛,依門望歸?朕特賜你文散官七品,準假半載,你且迴鄉探親可也。待爾還京之後,朕自有重用處”


    文武散官隻是一種待遇的標準,並非實際職司,亦無絲毫實權。


    說話間,武則天從禦案後走下來,到唐鬆身前停住,邊給他理著有些散亂的衣襟,邊言辭和煦道:“昔西楚霸王項羽有言:‘富貴不還鄉,猶衣錦疾行’,你迴鄉的車馬及沿途盤費,爾父爾姊的賞賜,朕已譴人為你準備停當。必使你此行風光鄉裏。明日一早就動身吧,早去早迴”


    天子為臣下理衣,這舉動真是太出格了但此刻的唐鬆卻無心想這些,心底陣陣發冷,“陛下讓臣下還鄉,那明歲科考中的通科怎麽辦?清心莊怎麽辦?”


    武則天雙眉猛然一皺,臉上神情也隨之一冷,但迎著她眼神的唐鬆卻是寸步不讓。


    緊盯了唐鬆一會兒後,武則天的臉色終於又柔和起來,手上一並將那散亂的衣襟給徹底理好了,“世間事欲速則不達,朕尚需三年時間,至多三年,少則兩年之後,朝廷將重開通科,屆時,朕必用你來推行此事”


    武則天雖然不曾明言,但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唐鬆迴鄉,明年科考中的通科自然取消,清心莊也隨之解散。


    其潛在的意思便是她還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來穩固皇權,畢竟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位將將三載,在帝位沒有徹底穩固之前,不能不稍有妥協。


    不管是性格還是身份,武則天都絕不至於怕了八老,隻是這一迴八老的聲勢太盛,而八老又關涉著朝中的中間派。武則天剛剛起用中間派來平衡武李黨爭,當此之時,若八老及中間派陡然倒向武李中的任何一方,都必將使朝堂失衡,從而引發一場其登基以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


    這樣的情況一旦發生,武則天本人將極為被動,甚或若是八老倒向李黨,其帝位都有動搖之虞。


    這絕不是武則天想要看到的結果。所以在其穩固帝位之前,在其將朝堂調整到位之前,在其還需要的這兩三年時間裏,即便強勢如她,也需要做出一些妥協來換取時間。


    但她總算沒有拋掉唐鬆,盡管她完全可以這麽做。甚至讓其在如此敏感的時刻迴鄉探親,都是對唐鬆變相的保護。


    以上這些唐鬆都能想得到,作為一個天子,一個以殺伐決斷著稱的天子能細致入微的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很難得了。


    因為想得到,因為能理解,唐鬆臉上的表情也隨之柔和起來,但他張口說出的話卻依舊沒有半點退讓,“多謝陛下,恕臣下不恭,臣下不能走”


    禦案後,上官婉兒臉色驟變,甚至都再顧不得害怕露出什麽行跡的向唐鬆連施眼色。


    唐鬆沒看到這些眼色,此時的他正緊緊的注目著麵前僅一步之隔的武則天,“《國語》有言:‘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通科亙古未有,若想將之推行開來不啻於一場惡戰,既要戰,便斷無臨陣退縮之理,今日若退,則三載之後未嚐不可再退,一退再退,其最終必成笑柄。屆時便是重立通科,終不免被人輕之賤之”


    言至此處,唐鬆很輕卻很慢的搖了搖頭,“臣下亦知陛下有不得已之苦衷,是故陛下可以禮遇八老,但臣下不能退”


    說完,唐鬆退後兩步向武則天深深一禮,“臣下別無所求,隻俯請陛下萬勿廢通科。至於清心莊之存亡,臣下一力承當”


    武則天注目唐鬆良久,“你承當得住嗎?”


    唐鬆輕淺一笑之間將目光投向了恢弘瑤光殿的極深遠處,“曆來凡有變革,莫不艱難險阻,唯其如此,就越需要有人出來承當。臣下不知道是否承當的住,但知道必須承當就夠了”


    武則天沉吟,未曾有言。


    見狀,唐鬆又等了一會兒,再次深施一禮後轉身出殿而去,其間,未曾有一次迴顧。


    唐鬆走了之後,殿內沉默依舊,許久之後武則天喚來上官婉兒,不知向她交代了一些什麽。


    上官婉兒靜靜聽完後,躬身道:“臣女領命”


    “去吧”


    上官婉兒去後,武則天緩步迴到禦案前,援筆引墨,最終於殿中盤龍大柱上寫下了“士族門閥,崔盧李鄭”八個墨跡淋漓的小字。


    她寫的很慢很慢,但運筆卻很重很重……


    出了瑤光殿,唐鬆一路走到宣輝門,正要出宮時,聽到身後有唿喚之聲,迴身看去時,卻是上官婉兒馳馬而來。


    馳馬走近,上官婉兒麵色沉肅,“陛下既已允諾三年,你又何必逞強,便連三年也等不得了?”


    “三年會發生多少事啊?”唐鬆幽幽一聲歎息,“三年之後,陛下可會明確皇位承繼之人?”


    這一問讓上官婉兒無法迴答,依照當今聖神皇帝的情況,繼承人明確的越晚對其越有好處,三年之後……實在是玄哪


    “這個問題一日不解決,朝堂之中便有無窮變數,通科樹大招風,三年之後未嚐不可再變。我今日若退,三年之後若有變數,還要不要再退?”言至此處,唐鬆安慰似的笑了笑,“不過就是八個老頭兒罷了,還真能把天給戳個窟窿?”


    上官婉兒卻絲毫不為他的笑容所動,“便是通科不辦,又當如何?”


    “我入仕之路已被堵死。不辦通科,我留在這神都還有什麽意義?有些事該做就要做,否則,我不得心安”說完這句,唐鬆不想再說,看了上官婉兒一眼後轉身出宣輝門去了。


    看著唐鬆漸漸遠去的背影,上官婉兒心中複雜難言,最終狠狠一揮馬鞭,翻身馳馬而去。至於她會做些什麽,此時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天之後,八老進京,自政事堂以下文武百官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領下出城相迎,其他自發而來迎候的士子百姓連綿不絕,整個神都為之騷動不已。


    百官相迎,欽使於城外十裏處設宴代天子為八老洗塵。


    宴罷,八老入城。其景象幾近於前太宗朝玄焋法師西極流沙十六年後迴返長安之盛況。


    隨後,天子於宮城含元殿麵見八老。


    麵聖完畢,八老入住神都驛舍,就此,門庭若市,宴請如潮。魏王武承嗣以首輔之尊,每日朝事之餘必往驛舍探問起居。


    自此,新科考章程推行以來已漸次消弭的行卷之風再度大盛,八老所居之驛舍每日收到的行卷不下百份之多。


    其間,八老曾數度會見神都士子,言談之間最重者一為“修身”,次為“正道”


    方一聞此“正道”之言,賀知章立時神色大變,當即快馬趕往清心莊,卻聞唐鬆已往左近村舍鄉農聚集之地。


    此後,賀知章三度往訪清心莊,皆不曾見到唐鬆,理由一如前次。


    時間在鮮花著錦般的熱鬧中度過,秋意愈濃,轉眼中秋將至。八老遂宣示,為士林矚目的國子監講學之期已定,擬於中秋後第三日正式開壇。


    除此之外,一並宣示的還有詩會的舉行時間。


    時惟中秋之夜,地點為借用太平公主之別業迷思園。


    如其他頂級權貴一樣,太平公主的別業迷思園亦位於龍門山下,或者隻是巧合,此園距離唐鬆的清心莊居然隻是一牆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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