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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北城,就在清化坊的背後,距離皇城宣仁門僅有一坊之隔的是思恭坊。


    手提著一盞孤燈的方山奇出了唐鬆的賃處後,便一路走進了思恭坊,走進了坊區正中的那座深宅大院中。


    見來人是他,門房什麽都不曾問,開門後便傳話裏間值守的小廝速往內宅傳報。


    很快,方山奇就在內宅的小書房中見到了本府主人。


    那主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但其身康體健,神氣完足,雖已過耳順之年卻毫無半點老態。


    這兩人實在是太熟了,熟到不需要一點虛禮的地步。那主人進了書房後邊扣著衣襟上的布紐邊問道:“按你的行程下午就該到了,怎麽現在才來?可是去狄公府上了?”


    “沒有,我去李思訓那裏走了一遭。他現在實是驚弓之鳥,不能不稍加安撫呀”


    “他在那裏還不安全?還要去哪裏?身為宗室,素日隻知描描畫畫就罷了。值此乾坤顛覆,國祚不存之時不思戮力複國也罷了,偏生還如此膽小如鼠。先太宗皇帝何等英主,怎麽會有這等血脈,哼!若非狄相有過吩咐,老夫才不會去理會這等鼠輩”


    方山奇知道這老人老而彌辣,剛直敢言的脾性,聞言也不以為異,“他在那裏本也呆的安心。隻是近些日子那裏太招人眼目,他這才急了”


    一聽到那處宅子似是有了問題,老人頓時著緊起來,“怎麽迴事?”


    “這些日子以來洛陽城中被人議論最多的是誰?”


    聽到這個,老人倒是放下了心思,“他是說唐家那個小子招人眼目了,杞人憂天!武家那兩個野心勃勃之輩如今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殘害陛下及向天後邀寵上,豈會注意到這麽點子爭風吃醋之事”


    “唐鬆倒不是為爭風吃醋,他是別有懷抱,衝著那科舉去的”


    “就不是為爭風,這也是個沒出息的,哼!詞為詩餘,不過是那些個不思家國的無行文人們弄出來的花唿哨兒,整日裏翻弄這些東西,能有什麽出息?”


    方山奇對唐鬆的印象著實不錯,少不得要為他辯上一句,“他那曲子詞一出,迅即風靡神都。如今洛陽城裏不說那些青樓妓家,便是酒肆裏的歌女也都在傳唱他的曲子詞。何至於像你老大人說的如此不堪”


    “我說錯他了?道士你去看看他這些天鼓搗出來的那些東西,不是情愛就是離愁。就是再好的男兒天天把心思放在這上麵,也該泡酥了骨頭。好歌詩,什麽才是好歌詩?丈夫皆有誌,會見立功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樣的詩才是好歌詩。曲子詞,哼!就是寫的再好也隻是不入流的小道罷了”


    作為有宋一代文學典範的詞肇始於隋,發展於唐,鼎盛於宋。詞雖然在唐代就有,但其光芒卻全被輝煌無比的唐詩給掩蓋了,加之詞在唐時尚處於發展初期,難免就被時人所輕。


    其實別說是唐朝了,就是北宋前期,詞的地位也一直不高,詞為豔科,詞為詩餘的說法喧囂塵上,那些個文人士大夫們隻是需要享樂歌舞的時候才會想起這等“小道”,直到蘇軾橫空出世之後,詞的地位才漸次提高,並最終於南宋時成為“一代之文學”


    在唐代,詞與詩的地位區別就像大戶人家裏嫡妻正室與青樓妾室的分野一樣,不受歧視那是不可能的。


    至於前些時唱曲子詞的沈思思之所以能力壓唱律詩的如意娘,根本原因在於唐鬆為沈思思錄下的都是詞史上的最巔峰之作,而宋之問在有唐一代的詩人中卻充其量隻能算做二等詩人。


    以巔峰之詞迎戰二等之詩,這是以巨大的實力差距彌補了詩詞之間的地位不平等,卻很難憑借這幾首詞就改變唐人對詞為不入流小道的看法。


    這就如同唐時軍中以矛為百兵之祖,即便有一悍卒用狼牙棒連敗使矛的對手,人們也隻是會讚歎那悍卒的勇武,笑那使矛者實力不濟,卻不會去否定矛的地位,更不會將大唐邊軍的製式軍器由單鉤矛改為狼牙棒。而當他們再議論起諸般武器時,依然會將矛尊為百兵之祖。


    道理是一樣的,所以聽那老人在曲子詞上發作唐鬆,方山奇還真是駁不出什麽了。


    老人是個剛直脾性,說到最後驀然道:“等忙過這幾日,道士你把他叫來,老夫好生點化點化他。這小子才情還是有的,按你以前對他的評定,當也是個明大義的。任這麽下去倒是可惜了。論公,老夫當為國惜才;論私,讓他早些走上正道,也不枉我那寶貝孫女對他的另眼相待”


    方山奇聽到這話,難得的露出了個苦笑,“老大人想點化他,他卻不想見老大人你呀”,苦笑中,一並將這兩次的試探經過及結果也都說了。


    老人一聽怒色更甚,“罷了,若不是看在他能把我那從不願出門的孫女帶出門的份兒上;若不是我那孫女任誰不理,唯獨對他青眼;若不是他對我那寶貝孫女兒也著實不錯,就這等小輩,老夫提都不願提起他,哼!”


    方山奇還待說什麽,老人卻不願再說這個話題,改了話頭兒道:“為一不知家國大義的小輩浪費恁多口舌著實不值,道士你且說說,這趟房州之行可見到陛下了?”


    說到這個,方山奇的臉色頓時沉肅下來,搖了搖頭,“看管的太嚴!我在房州等了近兩個月,卻找不到一絲能混進偽廬陵王府的機會。因是如此也就不敢輕舉妄動,最終隻能無功而返”


    老人聞言一臉的黯然神傷之色,沉默許久後方才強打起精神道:“看管的嚴密也好,咱們的人進不去,武家那兩個野心之輩也斷難伸進手去,這樣陛下至少可保安全無虞”


    方山奇無聲的點了點頭。


    書房中又是一陣兒沉默,最終還是那老人不甘心的又開口發問,“道士這趟去房州,沒見著陛下,難倒一點兒消息也沒得著?”


    見方山奇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老人頓時急了,“有什麽你盡管說就是”


    “此去房州兩月,倒是使手段勾當了幾個普通禁衛,其中一個還是在內府當值的。醉後套話,聽他說陛下及皇後身體無恙,除安全無虞外亦不曾有疾病之事”


    老人麵帶欣慰的追問,“還有呢?”


    方山奇忍不住歎息了一聲,“還有就是陛下的驚怖之症益發的重了,聽那禁衛說,而今陛下一聽到天後派遣使者前往,便即驚怖欲絕,常有自戕自戮之心。若非韋皇後心誌堅毅多番寬慰鼓勵,恐早有不忍言之事……”


    言說至此,方山奇已是再也說不下去。老人則是麵紅眼赤,似欲擇人而噬……


    這一刻,書房中的氣氛真是冰冷到了極點,但在這無盡的冰冷下麵,卻埋藏著霜刀雪劍也難使其徹底熄滅的星星火種。


    ……………………


    僅僅過了兩日,聖神皇帝親口敕令:宋之問以五品學士身份前往禮部主司幫辦今科取才。


    敕令後第二日,宋學士到禮部拜見堂官及侍郎,隨後便就正式開始幫辦考務。


    其所經手的第一件事便是嶽郎中譴書吏送來的鄉貢生補錄名單。


    自己第一天入職,兩人分明就在一司之中,公事房之間的距離尚不足二十步,這嶽郎中卻不肯露一下麵,這讓宋之問的心情很不舒爽。


    但與這比起來,補錄名單上襄州唐鬆那四個字更是刺的他心疼。


    對著這份名單沉吟了許久,幾度提起那管專用於勾銷的朱砂筆又放下後,宋之問最終拈起用於書寫的羊毫,在補錄名單下方嶽郎中的押書旁附署了自己的名字。


    半個時辰後,這份正式生效的補錄名單便以禮部令的形式張貼在了皇城宣仁門外,今科共補錄鄉貢生六十四員。


    襄州唐鬆之名赫然位列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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