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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官司(三)


    異類,真是異類呀!此時來觀審的都是住在襄州城中的百姓,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了。但任誰也從沒見過這等上衙門跟逛自家院子一樣的主兒,頓時,觀審百姓們的目光便齊刷刷的集中到了他身上,議論之聲也隨之蜂起。


    “斯文敗類呀,真真是汙了那一身儒服,汙了我聖人衣冠”,這痛心疾首的是個坐館糊弄蒙童們的老冬烘。


    “看他這樣子,他姐姐在這鋪官司裏必定是占著理的,要不然能是這麽個模樣?做賊還心虛呢”。


    “哎呀,誰占理誰不占理現在說不清。要我說,這小娘子有這麽個兄弟真是好福氣,一個讀書人連斯文臉麵都不要了,你們想想這小夥子對他姐姐得多好?張家嬸子,你兄弟也是讀書人,要遇著這事他肯陪你?”。


    “屁”,那張家嬸子是個直腸子,而且看來對自家兄弟也是積蓄了諸多不滿,“他那臉麵可是值錢的很哪,上迴我在西市跟胡屠戶吵罵,他從後麵過都沒幫我說一句話,跟不認識似的,生怕丟了他的人。就這,還敢指望他陪我上公堂”。


    這婦人的話引起眾人一片哄笑,哄笑中便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這小郎真是好風流相貌,人瞅著也真是順眼的很”。


    “怎麽?紅姐心動了。那你就認下這個兄弟唄,沒準兒啊他對你比對他親姐姐還要好。嘖嘖,看這小郎恁的會長,真是愛煞個人”。


    “認就認,到時候你可別眼饞,又使那狐媚子手段”。


    “您我是‘香火兄弟’,他若真隨了你,那便是我弟婦,我跟弟婦親熱親熱也是正常。紅姐你可別見這小郎俊美風流就忘了‘突厥法’”。


    這二位煙花中的姐姐一開口,頓時驚倒一片。原本與案子相關的議論頓時歪樓歪的一塌糊塗,卻也引著眾人將目光關注到了少年的相貌風儀上,一時間少不得又生出許多個怪話與讚歎。


    這些個議論少年聽不太清楚,也沒心思聽,此時他已陪著姐姐進了公堂。


    他這一亮相,許縣令眼神一縮,一邊觀審的方別駕也猛然“咦”的一聲。


    “大人,怎麽了?”,黃司馬微側過身子低聲問道。


    “那少年名喚唐鬆,如今在鹿門山中結廬讀書,我見過他兩迴,是個有真才情的。不想這棄婦竟是他姐姐”,方別駕興致大增,扭過頭來低聲道:“對了,某讀過他的詩,竟與你家公子昨日文會中的那首《登峴山》韻意極近,這真是奇巧!某昨日就曾想著待漢江之遊時將他兩人聚於一處,做瑜亮之爭,也為我襄州士林添一段佳話”。


    這少年就是唐鬆?聽完方別駕的話,黃司馬心慌意亂,“大人見過他?”。


    “初至襄州有故友邀約同遊鹿門勝境,其間與他見過兩迴,也算深談了一次,甚是歡悅!此子誠可謂是我襄州士林後起之秀,黃司馬不可不識”。


    方別駕對唐鬆的欣賞之意就是傻子也聽得出來,這讓黃司馬準備好的“讀書人就當潛心書齋,誠不該與人爭訟”的點眼藥絆子話生生憋住。心急火燎的懷著最後一絲僥幸道:“人雖不曾見,但他的詩我倒也聽過,如今遍襄州市井間瘋傳的‘書中自有黃金屋’便是出自他手。不過,這詩與小兒那首《登峴山》似乎……”。


    方別駕想起那次的對談,歡然而笑,“我說的不是這首。這少年肚子裏藏的東西多,且待漢江之遊時司馬大人便知”。


    “是……”,點頭應是的時候,黃司馬臉上的笑容真跟吃了黃連一般……


    這邊廂兩人小聲的咬著耳朵,那邊許縣令深深看了唐鬆一眼後已開始問案。


    唐時衙門問案當事人必須要到,但也是可以請人代為陳述的。唐鬆此來就是承當這個角色,若隻是唐緣怕是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事情的起因其實也是巧的很。昨日從文會上走後,他與柳眉將左近的峴山勝境好生遊覽了一番,一並在雇來渡江的船上吃了漁老大親手炮製的地道河鮮後這才興盡而歸,因是柳眉有一段時間沒見柳尚有些想念,就提議迴城一趟。唐鬆也有心去看看家裏整修的如何,遂就答應下來。


    兩人進襄州城時正是黃昏時分,見天色尚不算太晚,就一起到了西市想給家人帶些東西。孰料進了西市走不幾步就見到一處綢布莊前圍滿了人。兩人好奇的湊上去一看,裏麵被圍在正中的居然是唐緣。


    天氣漸漸熱起來,唐緣此來西市是想買些布料迴去給父親和弟弟添置幾身夏天的衣裳,走到這家綢布莊前正好碰見前夫李茂帶著小妾從裏麵出來。兩廂裏就這樣撞了個正著,想避都避不過去。


    唐緣心中一酸,低頭閃到一邊讓他們過去。李茂也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本來這事雖然尷尬,雙方走了也就了了。不合那小妾剛在綢布莊裏看上了一襲湖緞的石榴裙,卻因價格太高李茂就沒舍得給她買,正是一肚子氣的時候,而今正好撞上唐緣,那氣頓時就習慣性的化作邪火撒了出來。


    這小妾本是青樓出身,而今又是一肚子火的時候,那話說的還能好聽了?就連唐緣這綿軟性子到最後也忍不住的頂了一句,“我是不下蛋的母雞,可你這肚子也沒見懷上啊”。


    就這一句,不僅是那小妾炸了。便連李茂也是勃然大怒,兩人一起上陣,可憐唐緣這綿羊般的人兒那是對手,愣是被罵的站都站不住,蹲在地上麵紅耳赤眼淚滾滾,恰在這時,唐鬆到了。


    見此情狀,唐鬆擠進去拉起唐緣就走,其間看都沒看李茂與那小妾一眼,更別說與他們對罵及動手廝打了。


    他就這麽拉著唐緣要走,柳眉卻是不幹了,瞪起一雙杏子眼就要進去,卻被唐鬆伸手拖住,“這麽多人看熱鬧,你卻去與他們鬧騰,他們不要臉,你也不要了?”。


    柳眉的手被唐鬆拉住,整個人頓時就綿軟下來,“那……莫非就這樣白白便宜了他們不成?”。


    “你先帶家姐迴去”,柳眉還待再說什麽,見唐鬆一皺眉,她撇了撇嘴後安撫著唐緣往迴走去。


    唐鬆隱身在人群裏跟著意氣風發的李茂認準了兩人在城中的住處後方才迴家,今個兒一早衙門剛剛開衙他的狀子就到了,兩貫酒錢撒出去,那兩個領了牌票後頗不耐煩的公差就如飛的將李茂及那小妾給拘來了。


    唐鬆在公堂上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的清清楚楚,尤其是唐緣在李家四年忍辱負重的苦日子更是不厭其繁瑣說的極細,他本就口舌便給,這又是確有其事的。一通陳訴下來真是將唐緣昔日所遭的苦難說的是聞著傷心,聽者流淚。


    綿羊般性子的唐緣聽著弟弟的訴說,終究是忍不住的淚流滿麵。今個兒上了公堂,她這良家女子本就是怯生生,這再一無聲啜泣,更是悲戚可憐到了極點。堂下那些個觀審的人裏麵婦人本來就多,此時一見這場麵,頓時就是議論之聲嘩然而起。


    丈夫不到一年之間連納兩妾也就罷了,更寵妾逼妻,這事兒任那個女人聽了都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憤慨,所以這喧嘩的議論隻是一邊倒站在了唐緣這邊。


    切不可小看了這時代觀審百姓的議論,隻要人多聲音大,那是實打實能影響到主官斷案的。


    恰在這時,李茂及那寵妾被公差從堂下另一邊的廂房中帶上來。早上去拘他二人應堂的公差受了唐鬆的好處,下手著實沒留什麽體麵。雖然不至於打罵什麽的,但因其催逼的急。還不曾起身的兩人勉強穿了衣裳就被帶到了縣衙,梳洗打扮什麽的一概全免。所以此刻走來真是蓬首澀麵,看著異常狼狽。


    從廂房到公堂的短短距離裏,兩人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爛了,坊間百姓說話能有什麽好聽的?什麽“負心賊”,“破爛貨”之類的話語劈頭兜臉向李茂及那寵妾蓋去,隻將兩人罵的麵紅耳赤。這兩人終究還是要臉的,實在忍受不住便都高抬了衣袖遮住臉麵,勉強上了公堂。


    且不說這堂下的熱鬧,堂上陰影處坐著觀審的方別駕聽完唐鬆的陳訴後頗有些不解的輕“咦”了一聲。


    黃司馬側側身子,“怎麽了?”。


    “黃司馬對這刑名之事知之不多呀!此案簡單到極處,那唐鬆是必贏的,其實竟可不必讓這李茂到堂。他又何必弄出這麽大陣仗,帶累其姐也受了這一趟磨折”。


    黃司馬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事涉李茂還是要問一下,“別駕大人何以說唐鬆就是必贏?”。


    “稍後便知,如今且看那李茂有何說辭?”。


    李茂兩人上堂,許縣令問了休妻之事,李茂當即應是。許是剛才被人罵的上了火,又或許是隱約見到了黃司馬,他迴起話來真是氣壯的很,哪有半點羞慚的樣子。


    見他如此,堂下觀審之人更是群情洶洶,然而眾人聲勢剛起,堂上的李茂就朗聲來了一句,“家中三代單傳,我這一輩中隻我孤單一人。唐家女與我成親四年卻一無所出,眼見家中香火難繼,始有休妻納妾之舉。敢問大人,我可錯之有?”。


    唐代律法中關於婚姻關係的“七出”規定是承襲前朝。這休妻的“七出”或又稱“七棄”本是源於禮,而後入於律。它的目的不在於保障婚姻的持久,也不是專給男人離婚的便利,其核心是為了維護建立在宗法主義基礎上的家族利益。


    對於家族利益而言,還有什麽比血脈傳承更大的?所以明確記載於《唐律》中的“七出”條款就是將“無子”設為第一,至於其它的“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六款都大不過它去。


    有這麽個背景在,李茂此言一出,堂下剛剛起來的群情洶洶頓時如雪遭熱湯般迅速消弭下去。


    盡管那名叫唐緣的女人確實是可憐,但誰讓你四年都沒生出個兒子呢?一家一戶的沒個兒子能成?那香火都要斷了,對不起老先人哪!那李茂雖然薄情納妾急了些多了些,但人家畢竟是三代單傳之家,心裏著急些也說得過去。這漫襄州,乃至整個天下無子而納妾的人家多了去了,就憑這個告人家說不過呀。


    就算一納妾就休妻不對,但你自己生不出兒子又怨得了誰?將來不拘是那個妾室生了兒子,你這正妻之位也同樣保不住!上次鬧的挺大那個案子中不是說了嘛,這《唐律》裏可是有記載的,“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聽立庶以長”。


    那意思可不就是說即便不休妻,妻子如果到了五十歲還生不出兒子,這嫡妻的資格也就沒了。


    說來說去,畢竟是唐小娘你沒本事生出兒子,雖然還這麽年輕將來未必生不出兒子就被休了,李茂著實有些薄情,但這薄情賊實打實也沒有違反國朝律法!


    堂下觀審人群洶洶而起的議論風潮就此被一棒子打了下去,憤怒的聲討譴責是徹底沒有了,有的隻是一聲聲的歎息。甚或還有一些個男人就此掉轉了口舌,言說唐緣自己生不出兒子卻告了丈夫,實在是狠毒婦人心。


    至此,李茂上堂雖然不過是瞬間功夫,卻憑著一句話便徹底扭轉了場麵與風潮。


    唐緣的眼淚流的更多也更快了,剛剛壯起的一些膽氣也就此消失幹淨,柔弱的身子又開始瑟瑟輕抖起來。要不是知道不能那麽做,現在的她真想就此跑出去,跑的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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