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九、未時、雲州城聚英樓】


    經舒恨天忽然一提,徐恪神思頓如潮湧,不由地便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非但是汪猛,就在認識汪猛之前,他在杭州城內業已生活了十年,十年來的那些過往,亦都滾滾而來……


    往事曆曆在目,何嚐有一日相忘?


    徐恪打從記事起,就一直在杭州府餘杭縣徐家莊生活,直到十歲那年,父母雙雙病歿。


    雖然與阿爹阿娘在一起,日子過得窮困而貧苦,但他仍然感到溫暖與滿足。


    阿爹雖然對他不喜,卻也沒有怎麽為難於他,頂多也是背後發發牢騷而已,無論吃與穿,都沒有少了他半分,阿娘更是對他百般嗬護,就算有時會胡亂發脾氣把他痛打一頓,可事後也總要抱著他的頭痛哭……


    然而,老天爺對待他們家委實是苛刻,如此貧苦而窮困的生活,依然是難以為繼,在他十歲那年,一場瘟疫突如其來,奪走了他阿爹與阿娘的生命。


    十一歲他討飯來到杭州城,倒在小巷子裏奄奄一息,幸得王大爺父女收留,才不致餓死在街頭。


    十二歲那年,他見王大爺家日子艱難,也不願意寄人籬下靠別人來養活,於是又偷偷地離開了瞎子胡同,再度過起了討飯流浪的生活。


    十四歲時,他報名去應征分水堂的雜役,卻被那裏的頭目看不起,嫌他身子瘦弱,幸虧二堂主方樹虎路過,覺得他心性與眾不同,是以就將他留在了身邊,視作親隨……


    十五歲時,他跟著方二堂主總算混出了點名堂,於是穿著一身新衣,帶著禮物重又走進瞎子胡同,直把那王大爺父女倆,樂得跟過節似的。


    十七歲時,有一天,王大爺酒後與他談心,說要把自己的女兒香梅許配給他,但他覺得自己太窮,害怕香梅跟著自己會受苦,於是不肯答應。


    十八歲那一年,王大爺將女兒香梅許給了杭州城有名的楊員外家二公子,孰料,大喜之日,迎親的隊伍已塞滿了整個瞎子胡同,吹吹打打之聲響徹於耳,香梅卻死活不肯出門,王大爺無奈之下,隻得厚起老臉跟楊家悔婚……


    十九歲時,楊家二公子在某一個夜晚,趁著酒醉,把王香梅公然搶入了楊家,並逼著香梅做了他的妾侍,王大爺氣急之下到知府衙門告狀,竟被那知府洪文堂將雙腿打斷,扔在了大街之上。


    瞎子胡同裏的鄰居可憐王大爺,將他抬迴家裏,可王大爺當晚就咽了氣,香梅得訊後,竟然也投了井……


    王大爺父女倆死的時候,他正好跟著方二堂主在外走船,等他迴來時,就隻能上王家父女兩的墳前哭拜,當時的徐恪,心裏就暗暗發誓,定要去斬下知府的狗頭!


    可是,十九歲的他,不過是分水堂內一個小小的跟班,既沒什麽武藝,又沒什麽官職,休說是刺殺知府,就連知府衙堂的大門都進不去,如何能夠報仇?


    而他自己,當時的日子也不好過,不知何故,分水堂的總堂主方老太爺忽然將他派到了五堂主方銘博的身邊做事。那五堂主為人刻薄,行事又狠毒,他隻有時時擦亮雙眼,處處小心翼翼,每一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事,這才讓自己在五堂主的身邊呆了大半年,所幸一直無事……


    去年中秋節,那一晚他在分水堂內忙活了一整天,迴到家裏正要歇息,忽見自家的柴禾堆上躺著一個壯漢,那壯漢右腿中了飛刀,躺在那裏神情委頓麵色蒼白,正是自京城而來的青衣衛百戶,汪猛大哥。


    當日的汪猛,腿上中的飛刀正是分水堂五堂主方銘博之物,且刀口喂有劇毒,那種毒藥名曰“七星斷魂散”,若不是徐恪手中,整好藏著方銘博自己配製的獨門解藥,汪猛哪裏還會有命在?


    當時的徐恪,聽聞汪猛已將杭州知府洪文堂殺了,心中頓時感激莫名,他當場就朝汪猛跪倒,叩謝汪猛大哥替他報了大仇。


    也是在徐恪幫忙解毒之下,汪猛總算熬過了鬼門關,死裏逃生又撿迴了一條命。


    隨後,徐恪又將汪猛藏身於雙輪木車的鹽袋之內,靠著自己的一塊分水堂腰牌與手裏的全部家當三兩碎銀,偷偷地將汪猛運出了杭州城外,踏上一隻小舟,溯河而上……


    他奮力劃船,隻行出四十裏外到了臨平縣之時,忽見後麵一艘大船追來,他與汪猛無奈之下隻得跳上岸邊躲避,哪知道,那艘大船上隻載了一幫紈絝公子在吟詩賞月縱酒取樂。


    於是,汪猛就帶著他來到臨平黃鶴山的佇仙台上,打算就在岩石上幕天席地而眠,且對付了一晚再說,豈知到了半夜,他正在月下吹笛之時,分水堂的總堂主方老太爺竟已悄悄潛至黃鶴山上,意欲置他們兩人於死地。


    也就是在那一刻,汪猛將一塊黑鐵獅牌偷偷塞入了他懷中,並叮囑他持著鐵牌趕往京城,找青衣衛的都督沈環稟報此事。


    也正因汪猛大哥的囑托和手裏的這塊黑鐵牌子,徐恪才與他二弟一道,踏上了北上長安的行程。


    ……


    ……


    這一轉眼就是一年,此時的徐恪再度拿起舒恨天擱在桌子上的黑鐵獅牌,浮想前事,不禁感慨萬千。


    “咳!汪大哥武藝高強,那一晚他若想孤身逃走,想必有的是辦法,可他為了救我,竟至於被方文昭那廝打落了懸崖,也不知今日是否還在人間?”


    舒恨天見徐恪忽而若有所思,且連連發出感歎之聲,忙問他何故有此感慨?


    於是,徐恪遂將他剛剛所迴想到的那些往事,尤其是與汪猛大哥因緣相識的那一段,與舒恨天大致說了一通。


    舒恨天聽罷,亦不禁大發感慨道:“這位汪猛兄弟,確是條漢子啊!他能舍自己性命不要,也拚命護你周全,不容易呀!無病老弟,咱們敬一敬你這位‘汪猛大哥’!”


    “好!敬汪猛大哥!”


    兩人各自舉酒,盡皆滿飲了一杯。


    徐恪將手中的黑鐵獅牌還給舒恨天,舒恨天把玩著黑鐵獅牌,思忖著徐恪方才所言的汪猛之事,心中頓起疑惑,遂問道:


    “不對呀!你們既已偷偷溜出了杭州城,又半路由水道改行陸路,且還睡在了黃鶴山中,試問那分水堂的總堂主,他又是如何找到的你們?”


    徐恪略略一想,便道:“那分水堂的總堂主名叫‘方文昭’,聽聞可是少山門下,功夫最厲害的一位外門弟子。此人心機深沉又神出鬼沒,定是他當時得知了我與汪大哥由水路逃走的消息,是以就乘船急趕而來,至於他為何知道我們歇在黃鶴山……”徐恪忽而哀然一歎,道:“想必是我半夜吹笛,笛聲傳出去甚遠,竟將方文昭那廝給引了來,咳!……若非我那一晚多事去吹什麽笛子,方文昭這惡賊又怎會知道我們就躲在黃鶴山中?!汪大哥想來也就無事了!”


    舒恨天卻暗自歎道,若非你那一晚多事去吹什麽笛子,我老姐姐又怎會被笛聲所引,竟至於顯露原形,身陷捕獸夾中?咳!我老姐姐有一千二百餘年的道行,本已淡泊於紅塵之中,超脫於世情之外,哪想到竟因你這一段笛聲,陷入於一場苦戀中不能自拔……


    想到這裏,舒恨天不禁搖頭苦笑,老姐姐啊老姐姐,你身子雖已逃出了獵人的捕獸夾,可心卻陷在了無病老弟那裏,不知何日才得解脫啊!


    舒恨天又與徐恪滿飲了一杯,再次問道:


    “還是不對呀!照你所言,方文昭此人功夫如此厲害,且已將汪猛打落了懸崖,他豈肯放過你?你為何昏倒之後,第二日早上還能從容醒來?且毫發未損?”


    徐恪撓了撓自己的額頭,恍然大悟道:“我第二日醒來,身邊已沒了方文昭,隻見二弟衣衫不整就躺在那裏。我問二弟,方文昭人在哪裏?二弟竟說是被他吃了,當時我還以為這定是二弟呆傻之言,今日一想……”


    舒恨天接口道:“今日你再想,你二弟朱無能就是流竄於江南江北的那隻豬妖,他雖呆傻,卻不會說謊,他說是吃了,這方文昭多半就是被他給吃了!想不到一個分水堂的總堂主,竟被你二弟當成了一頓夜宵……哈哈哈!”說到此處,舒恨天不禁大笑道:“隻可惜,這個總堂主雖說功夫好,畢竟歲數老了些,那一身糙皮老骨,不知合你二弟的胃口否?”


    徐恪迴想起昨晚在太湖中央,二弟朱無能行到湖水中,揮出三齒釘鈀,一鈀一個,幹淨利落,眨眼間就將六十個水匪全都打死,且又指點巨黿將這六十具屍身盡數吞入口中,以二弟性情,殺死一個方文昭並吞入腹中,當真是小菜一碟了,卻也絲毫不足為奇。


    徐恪點了點頭,“想不到,二弟才剛剛到我身邊,就已救了我一命,那一晚若非二弟,我徐無病的屍身,多半也已經喂了野狼野狗了!”


    “嗯……?”舒恨天竟從徐恪的話裏品出了一絲不一樣的意味,他當即問,“無病老弟,你為何說你的屍身會喂了‘野狼與野狗’?”


    徐恪苦笑,“這不是我說的,是方文昭當晚的原話,他本想將我與汪大哥打死之後,屍身就投給周圍的野狼野狗,日後縱然朝廷追查,也好落個死無對證!”


    “哎呀!方文昭那廝懂個屁!你們江南一帶的野狼與野狗,平常都是單隻出沒,隻會偷雞偷鴨吃,絕少會吃人肉,隻有塞北苦寒之地的野狼與野狗,非但成群結隊,且餓極了的話,連死人肉都吃!”


    舒恨天話已出口,心裏卻後悔道,我跟他說這個幹嘛?沒來由地我怎麽想起了那兩位?……


    徐恪卻兀自沉思著,忽然有所醒悟道:


    “若方文昭是被二弟吃了的話,那麽汪大哥的屍體怎地也不見了呢?書仙老哥,你說江南的野狼與野狗,真的不吃人肉麽?”


    “嗯……”舒恨天忙點頭道:“真的不吃!而且,那黃鶴山雖名為山,山體並不高,無非是運河邊上的一座大土丘而已,那裏連幾隻野雞野兔都難找,哪裏來的野狼與野狗?”


    “那麽……汪大哥多半沒死,他還活著?”


    舒恨天又點了點頭,“若是他屍身未曾找著,多半還活著!”


    徐恪聞言頓時大喜,他猛拍了一下桌子,笑道:


    “太好了!汪猛大哥若是還活在人間,那可真是老天開眼……”


    周圍的食客見徐恪這一拍桌子,盡皆嚇了一嚇,都不禁循聲朝徐恪這邊望來。


    站在櫃台內的沈通,猛聽徐恪那裏“啪!”地一聲,頓時又嚇得險些尿了褲子,他戰戰兢兢地望窗邊望去,見徐恪隻是與舒恨天對酒笑言,一顆顫抖的心這才放下。


    這時,酒樓門外猛跑進一個衛卒,他跑到櫃台邊,喘著氣問道:“從京城來的徐大人與舒大人,可在這裏?”


    沈通心中立時又忍不住顫栗了一下,他見衛卒確是不衝著他而來,忙手指著窗戶邊的桌子,道:


    “兩……兩位大人,就在那兒呢!”


    衛卒急忙跑到徐恪身邊,躬身施禮道:


    “徐大人,欽差李大人命小的來傳話,讓二位大人盡快迴府衙!”


    “好!”


    徐恪點了點頭,隨即站起身。


    午膳已畢,看來,這位李欽差是準備動身前往杭州了。


    徐恪遙望南方,心下忽起一絲興奮之感。


    此前他在長安城之時,心中絕少想到杭州。如今,隻消再過半日,他就能踏進這座聞名於江南的大城。所謂“近鄉情更怯”,此時此刻,他心中竟湧起了異樣的興奮、渴盼、期待與急迫之感……


    杭州城,他畢竟已呆了十年。十年故裏,分別一載,如今,他又迴來了……


    他忽然發覺,除了天子交代的查案之事,還有太多的事,都等著他去做!


    洪文堂雖死,香梅的冤屈還在。秋先生亦曾點醒,此事的幕後主兇,應是那楊員外全家,如今自己已升任青衣衛千戶之職,豈容那賊子再度逍遙?


    王家父女兩的墳塋,可曾有人祭拜?今日他既已榮歸故裏,自當將故友墳塋重新修繕一番。


    分水堂的方二堂主,如今怎樣?此前多蒙二堂主庇佑,今日歸來,自當好生相謝!


    自己曾萬分小心侍奉的五堂主方銘博,如今又怎樣?昨晚太湖中有水匪夜襲欽差,中元節之夜又有“群鬼”半路殺出,這些事,究竟與那“魔心佛麵”是否相關?看來,自己進了杭州城之後,頭一個要應付之人,必是這方銘博了!


    所有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他都將好生報答,所有曾經傷害過他的人,他自然也不會放過!


    ……


    而最為要緊者,當是尋找汪猛大哥的消息了,汪猛大哥既然多半尚在人間,是不是……就在杭州城左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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