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八、申時、神王閣、皓園內】


    李義被他師傅白無命緊急召入皓園中,兩人隨意找了一處亭子裏坐下,未等李義發問,白無命便劈頭蓋腦地訓斥道:


    “你昨日做的什麽事?!你怎可如此輕率!”


    李義不禁茫然,“師傅,怎麽啦?弟子哪件事做錯了?”


    白無命“哼”了一聲道:


    “青衣衛大張旗鼓捉拿玉天音,是不是你的主意?”


    “這……這師傅也……知道啦?”李義摸著自己的下巴,神情頗為窘迫。


    “我知道你是想借此逼迫玉天音施展魔功,好讓為師相信她在害人,可是……”白無命頓了一頓,隨手拿起桌前的一杯“花雨”,喝了幾口,說道:“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麽?!”


    “後果?師傅……”李義心下更為茫然,他心想,後果就是師傅你老人家出手,替長安百姓降服這個魔頭呀!難道這魔頭真的與你有不一般的“舊情”,是以你總不忍心下手?


    白無命忽而歎了一聲,他站起身,負手走了一圈,雙眼似是在看著皓園內的蔥蘢美景,又似盯著無盡的浩宇發呆,直至過了一刻光景,他才好似下了決心,言道:


    “義兒,你可知這世上有一座……‘司命神塔’?”


    “‘司命神塔’?弟子曾聽師傅說過,它位於極西之地,立於眾生之上,掌人間之生死命運,世間種種皆受他主宰。”


    “對呀,司命神塔掌人間萬事……”白無命迴到李義對麵坐下,又問:


    “那你可知,司命神塔是由什麽構造而成?”


    李義搖了搖頭。


    白無命便道:


    “造就司命神塔者,非土非木、非金非水,乃是凡人之生魂!”


    “凡人之生魂?這……有這等事?!”李義睜大了眼睛看著白無命,若非師傅親口所言,他當真不敢相信,這座天下人所共仰的司命塔,其內裏構造,竟這般駭人聽聞!


    “咳!……”白無命也是連連搖頭,感歎道:“此事說出來,連為師亦不願相信!可這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你若問我為何那司命塔要由人類的魂靈構築?我也不知。我隻知道,這司命塔非但由數不清的魂靈所構築,而且,每隔一段時節,塔身就會出現鬆動缺損,又須采補大量凡人之生魂填補……”


    “那……師傅!”李義脫口而出道:“如此看來,這所謂的‘司命神塔’,根本就不是什麽‘神塔’,該是一座‘魔塔’才對呀!”


    “休得妄言!”白無命忙擺手阻斷了李義的話,又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好似周圍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們看一般。


    “司命神塔乃天界之神物!自古以來,天地之間便是相生相輔。天氣輕清、地氣重濁,天地之氣環抱周流、循環往複,相交相感、以生以息,是以才化生出宇宙萬物……所謂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與地之交接,便是這‘司命神塔’……”


    “既是天界之神物,那弟子就不解了……”李義緊接著問道:“如此神物,為何定要以人魂為材?難道五行萬物,都不能為他所用麽?”


    “這個嘛……你就不懂了!”白無命遙望西方,一邊喝茶,一邊漫不經心地言道:“這是天道!為師剛剛不是已經說過了麽?‘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啊!”


    “師傅,弟子還是不懂!”李義這一次卻一改他從前在師傅麵前的溫順之狀,少有地抗辯道:


    “弟子聽聞‘天道以至善為德!’,司命神塔代天而轄地,立於眾生之上,司掌人間萬事,理當揚善而懲惡,卻何故不行善業,反築此惡舉?!如此‘天道’,弟子未嚐聞也!”


    “你好糊塗!”白無命臉色一板,忽然將手一拍,隻見他麵前的一張精雕細琢的紫檀木方桌,頃刻間便化作滿地齏粉,掌氣之所及,連帶著皓園內的青青芳草、嫣紅飛花亦黯然變作秋黃之色……


    李義乍見師傅如此動怒,以至於師傅前額兩側,此刻竟隱然現出了兩隻雪白的龍角,他慌忙低頭,嚇得不敢言語。


    白無命身前的方桌雖已化作齏粉隨風散去,然桌子上的一隻茶壺、兩個瓷杯卻依然懸空而立,仿佛它們的放置與存在原本就與桌子無關。白無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喝了兩口,這才慢悠悠地言道:


    “到底什麽是‘天道’……”他用手指了指長安城正中偏南的位置,“人家太上老君悟了幾千年都還沒悟出來,你一個小毛孩子,這才活了幾十年啊?就敢大言什麽‘天道’?!”


    “師傅垂訓的是!”李義訥訥言道:“弟子心智駑鈍,不能領會師傅話中之深意……”


    “好了!你也別說好話!我知道你心裏不服……”白無命隨手一劃,身前又現出了一張精美無比的玉桌,隻見那一整張桌子全是由璞玉打造,桌麵平滑如鏡,雕工更是歎為觀止,恐怕這樣的一張玉桌,若是出了皓園之外,就算皇宮大內亦不能有。


    “‘天道’規定,司命塔必須由凡人之生魂構築,這事兒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恐怕你就算去問玉帝,他可能也想不明白,但這……就是‘天道’!天道如此,你能有什麽辦法?”


    “師傅……”李義忙起身,為白無命與自己各斟滿了“花雨茶”,問道:“若依照此理,要維係司命塔之運轉,每年豈不是要大批凡人為之送命?”


    “你想多了吧?……”白無命接過李義遞來的茶盞,品了一口,眼光掃了一圈四周,方才已作枯黃之色的春花夏草,此時又盡皆恢複成了鬱鬱蔥蔥之狀。


    “司命塔所需者,無非是人之天地兩魂,天魂內築,而地魂外表。人有三魂七魄,少個兩魂一魄什麽的,根本不打緊,何來的‘送命’一說?”


    “可就算是這樣……”李義還是爭辯道:“若世間之凡人,少了天地兩魂,內心就會失去善惡之念與空靈之心,一個個變得隻知道爭名奪利,為一己之私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若人間到處都是這樣的自私自利之徒,那這人間豈非……?”


    “哈哈哈!……”未等李義把話說完,白無命忽而大笑道:“這世上凡人何止千萬?!而且,往後的人數還會越來越多,出一些‘自私自利之徒’,又有什麽打緊?”


    見李義仰頭若有所思之狀,白無命又道:


    “義兒啊,你不妨再仔細想想,設若這世間凡人,一個個都是至善至美、至真至純之人,那還要朝廷作甚?還要官府作甚?還要這法令律規作甚?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共管之即可……如此之天下,豈非更亂?”


    “既是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共管之,豈非更好?師傅又何以言‘更亂’?”


    “爾豈不聞‘孤陰不長、獨陽不生’乎?陰陽互根,天地方存,善與惡亦如此,設若世間從此沒了‘惡’,‘善’亦將不複存,若世間從此無善無惡,則凡人必將懵懵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這天下豈不要大亂?”


    李義緩緩點頭,他心下思忖道,“人在饑渴時方知茶飯之美,勞累後方得休憩之樂,窮困中方識富貴之趣,患病時方惜無病之好……‘孤陰不長、獨陽不生’豈不然也?夫善惡之心者,亦失一而不可存也!司命塔奪去許多人之天地兩魂,於是生出了一大批自私自利之徒,恰如是,世間才有善惡共存,天地輪轉、生生不息……原來,這便是師傅所言的‘天道’!”


    直到此刻,李義才真正體悟到師傅話語裏所含的深意。


    “但願……”李義望著皓園內花草叢生,感慨道:“我大乾國內,還是多一些三魂齊全之人為好!”


    “放心吧!”白無命手指著李義,笑道:“至少你、我,還有無病,咱們三個的天地兩魂,他司命塔休想奪走!”


    ……


    頓了一頓,李義忽道:


    “師傅今日急召我來,又怪我昨日不該大張旗鼓派人去捉拿玉天音,卻不知究竟為何?……”


    “為師剛剛都被你給氣糊塗了!險些把正事給說漏……”白無命忙整頓思緒,言道:


    “義兒呀,你好好想想……那玉天音最為擅長的,是何種法術?”


    “攝魂大法!”李義驀地心頭一凜。


    “對呀!那司命神塔以天魂內築,地魂外表,每年都需耗損大量凡人之魂靈。而玉天音恰恰就精擅‘攝魂大法’,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要這麽多凡人魂靈何用?自然是填補司命塔之所需。”


    “師傅是說,玉天音名為天音樂坊之坊主,實為司命神塔之塔主?!”


    “這倒不是!”白無命搖頭道:“司命塔主乃是南無破,玉天音麽……她應該不是司命塔的人,但與司命塔也脫不了幹係。”


    “這麽說,師傅早知道玉天音是在以‘攝魂之術’害人了,可為何前日迴來,卻定要說玉天音未行法術,隻是在鼓琴而歌呢?”


    “這個嘛……”白無命被李義說中了心事,隻得笑了笑,道:“師傅那一日去,在天音坊聽了半天,那玉天音當真是未行半分‘攝魂之術’,師傅可沒騙你!”


    “可那一日,玉天音若真的向一眾酒客行‘攝魂大法’,師傅會出手麽?”


    “這個嘛……”白無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坦言道:“師傅多半也不會出手。我倒不是怕玉天音,我是怕那司命塔主南無破,此事萬一將他惹惱,後果不堪設想!”


    “這南無破有這麽厲害麽?連師傅都不是他對手?!”李義驚奇道。在他心中,以白無命的功夫而言,恐怕天上地下都已無人能敵。


    “嗬嗬!……”白無命不禁苦笑道:“義兒呀,有一句話叫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知道麽?這南無破的功夫……”他連連搖頭,好似對這個人連提都不願多提,“你就算找來昆侖元聖,也未必敵得過他!”


    “師傅……”李義欲言又止。在他心目中,他的這位師傅幾乎有通天徹地之能,天下事無不能為,可今日他眼見師傅說起“南無破”之時,雙眼中分明已露出了畏懼之色,這在從前,幾乎是難以想象之事。


    “我知道,你是怕你父皇責怪。這樣吧,若你父皇問起,我來跟他解釋。”


    “師傅是要我從此對玉天音之事,放任不管麽?”


    “是管不起,也管不好!連師傅都沒這個本事,你去管她作甚?!”


    “這麽說……”李義不由苦笑道:“昨日師弟半路上放了玉天音,恰恰是放對了。”


    “對之極矣!”白無命道:“你看看無病,入門才不到三個月,做事卻這般機警!若不是你師弟替你放了玉天音,萬一惹惱了她背後之人,你以為你能擋得了麽?!”


    李義不禁無言以對。


    剛剛他在天音樓喝酒之時,還裏外道理講了一大通,著實將徐恪給“狠狠訓誡”了一番。可哪曾想,此時此刻,最該受訓誡的卻是他自己。他知道青衣衛裏的衛卒都是些良莠不齊之人,見了玉天音的美色,必有心癢難耐之輩,會對玉天音“動以手腳”,是以才刻意指派楊文炳出馬,要的就是弄玉天音一個灰頭土臉,不如此不足以逼使她出手。可如今看來,若玉天音真的出手,那興許就真如師傅所言,將是一個不可收拾的局麵。看來,天下事,對錯之理殊難判定,此一時是,彼一時卻非,此一時為錯,彼一時卻是對,此正如師傅所言的‘天道’,是非之理,豈能一言而定之?


    這一刻,李義的心情,恰正如昨日此時,北安平司千戶張木燁的心情。


    李義又想到了幾天前,自己因長安城南土地廟有流民被殺一案,來找師傅商量,當時,所有案子的疑點都指向了天音樂坊,可師傅卻一反常態,幾度叮囑,令他務必不要對玉天音動手,原來,師傅所顧慮的,要比自己所想要深遠得多。


    如若玉天音背後所站的,乃是一位令師傅都心生畏懼的強敵,那麽自己在那人的麵前,幾乎就是如螻蟻一般的存在。設若自己魯莽行事,惹惱了玉天音,招來了那位誰都惹不起的“司命塔主”,那麽自己送命是小,弄不好還會給長安百姓惹來巨大的災厄!看來,師傅對自己幾番諄諄勸導,恰正是為了保護自己,可笑自己這幾日,竟一直誤會師傅,是與玉天音“餘情未了”,因之顧念舊人,這才不肯動手。


    ……


    “好在……”白無命見李義滿麵愧疚之色,遂安慰道:“為師這兩日一直暗中觀察天音樂坊的動靜,玉天音倒也一直未曾用過‘攝魂之術’。她雖曾遭青衣衛卒羞辱,然幸喜無病‘救’得及時,料想她也再不會掀起大的風浪,至多會暗裏了結掉那兩個衛卒的狗命……”


    “師傅的意思……那司命塔必是已湊足了凡人之天地兩魂,是以接下去一段時日,玉天音再不會輕易攝取往來之人的魂靈?”


    白無命點了點頭。


    李義卻道:“可是……弟子心中,還有一事要稟告師傅!”


    “說吧!”白無命忽見李義又是一臉忿然之狀,心中不覺搖頭。


    “啟稟師尊!”李義向白無命拱手行禮之後,這才慨然言道:


    “玉天音雖隻是向人行‘攝魂之術’,奪取天地兩魂而未傷人性命,然他手下卻濫施魔功,四處取人性命,且手段令人發指!難道師尊對這些也放任不管麽?!”


    “嗯?……這事從何說起?”


    “六天前,弟子就曾在這裏向師尊稟告,那玉天音門下,有一個少年,專以魔功隨意奪人性命,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那一夜長安城南的土地廟中,就有十四人無故慘遭他毒手,都是被他咬破頭頸吸幹精血而死。那些人在臨時之前無不是瞪大眼珠,麵露驚恐之狀,有幾個乃是被活活嚇死,死狀極其淒慘……”於是,李義就將他那一晚接鍾興鳴稟報後,親往長安城南土地廟之所見,又約略跟白無命講了一遍。


    “對對對!你是跟我講過這麽一迴事……”白無命拍了一下自己腦袋,笑道:“瞧為師這記性,大約歲數大了,忘性就大!”


    “師傅,弟子懷疑,非但是土地廟中的十四人,之前長安城每每於深夜出現的那些焦麵黑屍,還有那些我們一度以為是被毛嬌嬌禍害而死的男子……這些無辜死者,都是死於那玉天音門人之手!”


    “這個嘛……這倒是……”白無命搖搖頭,又撓了撓自己的滿頭白發,麵上神色有些遲疑不定,“死者有多少?”


    “父皇命沈環率青衣衛手下每晚將死屍收集,暗裏全都掩埋掉,可時至今日,死屍一直都未曾停過,弟子粗粗一算,至少已不下千人!”


    “死了一千多個?這倒是有點多了……”白無命無意間已抓了自己一大把白頭發下來,他臉上也滿是愁煩之色,“那個……你說是個什麽少年,他是個什麽人?你確定他就是玉天音手下?”


    “那個人,弟子今日已在天音坊見過,他叫落霜,是昔日少山掌門了空的親傳三弟子。”


    “落霜?他還是少山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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