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戌時、大明宮】


    李君羨剛剛沐浴更衣之後來到偏殿,皇帝便忽然頒下口諭,擢李君羨為青衣衛巡查千戶,並恢複他原本“五蓮縣公”之爵位,這一下,非但李君羨自己,連同他身後站立著的內廷大總管高良士,都是大感意料之外。


    原來,在李君羨跟著高良士去後宮浴池之時,徐恪趁著李重盛心情愉悅,便於飲酒之間隙,向皇帝鄭重舉薦了李君羨。


    徐恪舉薦李君羨的理由有三。


    其一、君羨大哥在此次破獲北境侯世子被殺一案中居功厥偉,若非他半夜潛伏於深巷,焉能探明此案之真兇?


    其二、君羨大哥在月前貓妖為祟一案中,為尋獲妖物行蹤,也是煞費苦心。他不惜將自己打扮成一個乞丐,終日混跡於京城中各個角落,為的就是暗中查訪貓妖的動向,而且,君羨大哥在城南郊野亦曾持劍力鬥貓妖,若非“流霜老怪”及時插手,當時那貓妖就難逃君羨大哥之手?


    其三、君羨大哥原本就未曾參與太子一黨,他隻是酒後胡言、一時疏狂罷了,就如今日他們兩人在摘星樓狂飲,幾十杯美酒下肚之後,君羨大哥便豪興大發,推窗遠眺長安美景,一時心中有感,就吟出了“三杯酒入喉、天下歸我有”這樣的恢宏放達之句。此舉恰恰表明了君羨大哥非但對皇上忠心無二,且還是一個一身赤膽、磊落光明的大丈夫、真豪傑!


    李重盛在徐恪殷勤陪酒之下,一邊開懷暢飲,一邊隨意談笑,他心中頓時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時嬉笑狂飲的光陰。


    記不清多久前,自己也還是那個少年,也還是那般孤高隨性、放誕不羈,也還是那般俊朗瀟灑、咳唾如珠……可如今,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數十年光陰直如彈指一揮間耳!


    人至遲暮之年,往往最感珍貴的就是腦海中的那些迴憶。皇帝已近耄耋之年,往昔歲月縱然再如何輝煌耀眼也已成過往,他心知上蒼留給自己的光陰已然無多,是以對少年人的那一股朝氣蓬勃就尤為心動。今日皇帝身邊有徐恪這樣一個無所畏懼又極善飲酒的少年郎作陪,他心中如何不感到喜悅開懷?


    其實,針對青衣衛巡查千戶這個職位,皇帝心中也早有三點考慮。


    其一、巡查千戶一職需文武兼備、心思縝密之人,如此人才,縱觀廟堂之上,洵屬寥寥無幾。


    其二、如今青衣衛內各種力量交錯相雜在一起,已很難達到一個平衡。都督沈環舉薦了南司首席百戶封補一,北司千戶張木燁又舉薦了北司首席百戶古材香,這兩人都不是上佳人選,而且,無論提拔哪一個,都不利於維係各派力量之平衡。


    其三、這段時日諸位皇子陸續都有舉薦人選,然晉王、宋王、越王所舉薦之人都差強人意,而今日魏王舉薦之人,更是令人大失所望!


    於是乎,皇帝聽完徐恪所言,心中不禁豁然開朗,與其在眾多不甚滿意的人選中勉強選擇一個,倒不如,重新起用李君羨。


    李重盛執宰天下已七十餘年,可謂閱人無數,焉能不辯人臣之忠奸?李君羨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皇帝心中其實比誰都清楚,之所以遲遲不肯將他起複,無非還是天子的顏麵作祟。今日,徐恪借連連勸酒之機向天子隆重舉薦,恰恰是趁著天子不經意之間,觸碰到了他心中最柔軟之處。


    是啊,“生平縱有無限愁,三杯酒入喉,天下歸我有!”一個能在酒後發出如此豪言壯語之人,必也是一個心思極其單純、心胸又極其豁達之人。眼下,大乾正當用人之際,青衣衛內又派係重重、錯綜複雜,將李君羨這樣的人才安排進青衣衛,豈不是再合適不過?


    是以,李重盛當機立斷,借著酒興,見李君羨正好沐浴更衣前來,立時當殿宣旨,拔擢李君羨為青衣衛巡查千戶。


    高良士難得見皇帝喝得如此興致勃勃,當下忙小步上前,為皇帝身前的琉璃玉杯斟滿龍膏酒。


    李重盛微笑舉杯,“君羨、無病,朕對你們可是滿心期望!今後你二人在青衣衛中,當實心任事、一心為公,不可存半分私欲之念,亦不得有半點結黨之心!”


    “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負陛下厚望!”


    ……


    ……


    這一頓酒宴,君臣三人在異常輕鬆的氛圍中,一直喝了有大半個時辰,直至戌時三刻時分,李重盛已喝得醉意熏熏,舉止也已有些失態……


    皇宮中珍藏的龍膏酒,年份至少已有五十年之久,比之於摘星樓中徐恪與李君羨所飲者更為醇厚。這大半個時辰中,君臣三人已不知不覺喝掉了小半壇龍膏。顯然,若是再飲,皇帝已不勝酒力,難免要弄出笑話。高良士小心翼翼地上前勸誡了兩句,不料,卻被李重盛大袖一揮,險些將高良士一個肥胖的身軀給卷得摔倒在地。


    “上酒!來,朕還要再飲!”


    “眾卿家,來來來,陪朕幹了這一杯!”


    “這什麽……‘龍膏酒’,果然好酒啊!此酒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迴飲?!”


    “來,嫦娥、麻姑、九天玄女、瑤池王母……爾等還不快來,陪朕飲上一杯?!”


    接下來,皇帝已是自斟自飲,連杯豪飲,一邊飲酒,一邊向頭頂遙遙舉杯,且言語漸漸有些含糊不清。


    同樣的絕品龍膏酒下肚,徐恪與李君羨卻是越喝越清醒,此刻,二人對望了一眼,各自心道,這龍膏酒越是到了最後,後勁就越是猛烈,眼下皇上已然失態如此,若再遲得半刻,天知道皇上會說出什麽狂亂之語!


    當下,兩人再不敢耽擱,忙一齊離了酒席,向皇帝躬身行禮,告辭道:


    “陛下,臣等不勝酒力,已不能再飲,臣等告退!”


    李重盛卻看也沒看兩人,依舊在自斟自飲,以至於皇帝身前的酒壺都已被他倒了個精光,“咦?酒呢?高良士,給朕倒酒,快!”


    “你們誰也不許走!……”


    徐恪與李君羨麵麵相覷,一時僵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兩人隻得一起望向了高良士。


    高良士忙朝兩人揮了揮手,以眼神示意讓他們趕緊離開。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向禦桌前的皇帝拱了拱手,轉身快步走出了偏殿。


    身後的李重盛還在大喊:“高良士,快,給朕拿酒來!”


    “陛下,酒來了!”


    徐恪向身後望了望,見高良士一邊大聲迴應,一邊卻捧著酒壺走到天子的禦榻旁,倒滿了一壺茶水,捧到了天子的跟前,軟身說道:


    “陛下,‘龍膏酒’來了,陛下慢點喝……”


    “嗯……”


    徐恪不由地“噗嗤”一笑,心道這位四海景仰的天下之主,大乾萬民的無上主宰,竟也有喝醉酒說胡話的時候,而且,也僅僅是喝了七八杯而已……


    兩人走出偏殿,見殿外已是夜幕初臨,四野闃然無聲,遙遙望去,整座皇宮內好似一個人影也無。夜空中唯有一勾彎月,散射出朦朧的微光,月輪外的幾顆星星也是若隱若現。


    一陣清風撲麵而來,徐恪頓覺分外涼爽,他笑著道:


    “君羨兄,你說咱們這位萬歲爺是不是也挺好玩?都這麽大一把年紀了,發起酒瘋來一點都不比少年人差……”


    李君羨忙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道:“賢弟,深宮大內,咱們還是少說話為妙,有什麽話迴去再言也不遲。”


    徐恪看了看前後,雖未見一人,但也覺君羨所言有理,是以隻得一言不發,默默趕路……


    借著皇宮內廊廡與簷角各處一盞盞宮燈所發出的亮光,兩人在皇宮內的步道上信步而行,由於兩人離開得匆忙,身前也沒有為他們提燈引路的宮中內侍。


    “什麽人,膽敢擅闖皇宮禁地!”夜色中,不知何處竟跑出來一對巡夜的金吾衛兵卒。


    “原來是李將軍,徐千戶!”為首的金吾衛什長,恰認得李君羨與徐恪兩人。


    “兩位今夜是?……”


    徐恪不慌不忙,將腰間的“鑲金虎牌”往什長麵前一晃,沉聲道:“奉天子口諭,剛剛麵聖歸來,眼下我們要出宮!”


    “徐大人,怎地不見宮中內侍為大人引路啊?”什長見了徐恪的腰牌,卻依然麵露難色道。顯然,他雖認得兩人,但皇宮內苑不比尋常宅院,進出都有規矩,他一個小小的金吾衛什長,自不敢無故違例放人。


    徐恪眉頭一皺,心道,若按照大乾律令,擅闖皇宮禁地者,形同謀反,乃是重罪!今日他們二人倉促離開皇帝寢宮,當時高良士也無暇安排,是以就出了這樣一個原本不該出的紕漏,若是自己此時說不清楚,就得被金吾衛帶走關押,這要是過得一夜傳了出去,再被言官一通上書彈劾,恐怕,到了明日,就算是皇帝有心維護,都不好為他們隨意開脫了。


    然而,若他此刻講出實情,則勢必會將天子飲酒至醉這件事也傳了出去,依大乾朝中那一批禦使們的心性,弄不好也會上書諫言,諫天子勿再飲酒,再說一通“自古聖賢垂訓,飲酒傷身失德”之類弘言大論,皇帝見了難免也要心煩。


    這一下,徐恪望著那位金吾衛什長,一時又陷入了兩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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