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辰時、徐府後園】


    徐恪順著長安城東市大街,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就已迴到了自己位於醴泉坊的府邸。他隨即邁步進門,此時此刻,他心中仍然悲思難遣,極想找一個人傾訴。


    甫至前院,徐恪便見胡依依已迎麵向他走來。


    “小無病,怎麽樣?今日袁道長可曾去過南宮府?”胡依依當即問道。


    然而,胡依依一見徐恪憂鬱的臉容,心中立時已猜到了七八分。


    “難道……南宮大人已然遭遇了不幸?”


    徐恪點了點頭,一想到南宮不語剛剛還在與自己傾吐衷腸,轉眼便已和他陰陽兩隔,他眼裏不覺再度潸然。


    胡依依默然無語,陪著徐恪緩緩走至後院的聞雨亭中坐下,兩人靜坐了良久,胡依依方才歎了一聲,問道:


    “小無病,南宮大人是如何走的?”


    “胡姐姐,南宮兄為了不使自己墮入魔道,竟而搶去我的昆吾劍,當場自盡身亡……”徐恪悲聲道。


    “怎麽會這樣?!”胡依依頓感驚詫道。她猜測到了南宮不語的結局,但對南宮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她也委實沒有想到。


    當下,徐恪不再有絲毫之隱瞞,遂將今日一大早他在南宮府的經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講與胡依依聽。


    徐恪說到南宮不語躺在內室的床上,與自己暢述生平之時,胡依依聽得連連點頭;說到南宮不語竟會騙徐恪迴頭,趁他不備,突然間搶去了他手中的昆吾劍之時,胡依依聽得雙眉緊蹙,眉宇間滿是揪心之狀;說到南宮不語終於用徐恪的昆吾直刺入自己的胸膛,並當場氣絕身亡之時,胡依依聽得臉色戚然,眼眸中也跟著淚眼朦朧……


    再後來,徐恪又說到南宮不語剛剛以昆吾自盡,恰巧他妹妹南宮無花進入房中,無花驚見兄長前胸插著的昆吾劍,便錯把徐恪當作了殺死她兄長的兇手之時,胡依依不覺歎息了數聲,臉上又顯出了憂愁之色。


    待得聽到南宮無花已然誤會徐恪之後,楊文淵進到房中,更是大聲斥責是徐恪公然殺死了南宮不語之時,胡依依臉上的憂容更盛……


    “小無病!”胡依依不等徐恪把話說完,立時憂慮道:


    “眼下,你須得想法子洗脫自己殺人之嫌疑呀!”


    “姐姐的意思,楊文淵會向皇上具折上書,彈劾我殺人?”


    胡依依點了點頭,道:“那是免不了的!似楊文淵這等小人,原本就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你前番又曾多次折辱於他,此次被他抓住機會,他焉能不挾私報複?”


    徐恪道:“就算他上書彈劾我,可皇上也未必會信他的話!”


    胡依依搖了搖頭,歎道:“那也說不準!小無病,刺死南宮大人的,畢竟是你手中的這把昆吾,當時現場又沒有別的旁證,能證明南宮大人確是自盡身亡,更何況,南宮大人在自殺之前,又打了你一掌,你們這一番打鬥之聲,就連你們青鏡司的張木燁也都聽到了。再者,南宮大人之前雖躺在床上,但神誌清醒,身體自如,在一般人眼中他自然是好好的。試問好好的一位千戶大人,又怎會忽然無端自盡?咳!……若楊文淵硬是一口咬定你殺了人,說你們因言語爭執而當場動手,你在盛怒之下失手殺人,這一番推斷反而是合情合理。恐怕,就算你們的皇帝有心袒護於你,他也未必能袒護得了啊!”


    “可是,我已和張兄說起過當時的情形,張兄也願意相信南宮兄乃是自殺而死呀!大不了,在皇上那裏,我拉上張兄去作證便是!”徐恪想起在南宮內室他與張木燁的一番對話,立時脫口而出道。


    胡依依卻反問道:“如若張木燁不肯為你作證呢?”她雙眸盯著徐恪,目光中帶著憂色,接著又道:“甚而那位張千戶,非但不肯為你作證,並且在皇帝那裏,還幫著楊文淵說話呢?”


    “這個……不太可能吧?我看張千戶的為人,總比楊文淵之輩要好上一些……”徐恪隨口迴道。


    胡依依道:“小無病,你再好好想想,張木燁說過的願意相信南宮大人乃是自殺而死的話,可曾在楊文淵麵前說過?”


    “這倒是沒有!”


    經胡依依這麽一問,徐恪再度迴想,張木燁在楊文淵的麵前,好似自始至終都未曾表明自己的觀點,而一直是模棱兩可之間,所有關於相信自己所言的那些話,卻都是隻對著自己一人時所言。


    “難道說……”徐恪心道,難道這張木燁當自己的麵說相信自己,一轉身卻與那楊文淵聯手,去皇上那裏密告我殺人?!如若是這樣,那這個人就太可怕了!


    胡依依道:“既然張木燁未曾公然表態,說南宮大人乃是自殺,那此人就未必肯在皇帝那裏為你作證,為今之計,小無病,你須得想法子自救!而且,務必盡快!”


    聽得胡依依所言,徐恪不禁心下暗驚,原先的一股悲切之念,此時他不得不先拋諸一邊。依照胡依依的推理,假使楊文淵聯合沈環上書天子,彈劾自己因覬覦北司千戶之位,趁南宮受傷體弱之機,竟當場將之一劍刺殺。且先不說皇上心中是否相信,光這些言語傳到滿朝文武的耳中,也是對自己大大的不利。


    “胡姐姐,依你之見,眼下,我當如何自救?”徐恪當即問道。


    胡依依道:“小無病,你南宮大哥之死,固然令人悲傷,但眼下你自己已身處巨大的嫌疑之中,你且先收起悲痛之心,理一理心中的思緒,莫要讓悲痛擾亂了你的心智……”


    見徐恪朝自己點了點頭,胡依依便接著吩咐道:


    “目下時間已不多,待楊文淵迴到青衣衛之後,必會找你們的沈都督商議,他們二人在一起,對你更是不利!你也別在府裏呆著了,須得盡快去見一個人!”


    “姐姐是想讓我去找師兄?”徐恪旋即問道。


    “正是!”胡依依點頭道:“為今之計,務須搶先一步,找一個人在皇帝麵前,將南宮自殺這件事解說清楚。以趙王爺的身份,他若能在禦前為你說話,那是再好不過。如若等到沈環、楊文淵這些人進宮彈劾你之後,你再去辯解,那就晚了!”


    “好!”徐恪聽完胡依依之言,遂不再耽擱,立時便起身出門,往趙王府而去。


    ……


    ……


    待得徐恪出門之後,胡依依忽然朝身後喊了一句:


    “出來吧!鬼鬼祟祟地躲在後麵做什麽?!”


    院門之後,隨即轉出來一位手短腳短,身長不足四尺,一副雪白的長髯堪堪直垂於地麵之人,正是胡依依的十二弟,“半解書仙”舒恨天。


    “老姐姐,不是我有心偷聽,是我清晨起來,整好要出門,湊巧就聽到了你們兩的對話。”舒恨天走到聞雨亭中,笑著說道。


    “平日裏你不過晌午便不會起床,今日怎地起得這麽早?是不是昨晚上一番風雨大作、雷鳴電閃,把你給嚇醒了?”胡依依以略帶嘲諷的口吻言道。聽得出,這位“半解書仙”大約每逢風雨雷鳴之夜,他的睡眠往往就不會太好,不是被嚇醒,就是被嚇得難以入眠。


    “老姐姐這話說的……咱們妖族最懼怕的,不就是這天降雷劫麽?以往咱們吃這打雷的苦還少了麽?今早這一通響雷,把我給嚇得呀,差一點就鑽床底下去了……”舒恨天端起石桌上的一個茶碗,也不管先前是誰喝過的,隻管自己仰脖喝了好幾口,這才緩緩落座。從舒恨天臉上的神色來看,仿佛昨夜的這一場天雷怒閃,直至此刻,依舊令他心中怔忪不寧。


    “說來也怪了!”胡依依看了看天,略帶詫異道:“昨夜的那一場風雨,委實有些蹊蹺。之前我看過這幾日的天象,按理都應是晴空朗日之象,怎地昨夜會突降一場大雨?而且這雷電也著實是猛烈了些,就好似有誰犯了天劫,正遭受雷劈似的。”


    “估摸著也差不多!”舒恨天也看了看天色,不斷地點頭道:“昨夜不知又是哪一位兄弟姊妹,遭遇了雷電之苦,但願他們都能逃過天劫,得一個安然無恙啊!”


    “不說這個了……”胡依依低下頭,想了一想,便道:


    “小舒,你也聽到了,南宮不語用小無病的劍自盡身亡,對這件事……你怎麽看?”


    舒恨天歎了一歎,道:“這個南宮不語,好歹也是個青衣衛的千戶,年紀輕輕,模樣還挺文雅,就這麽死了,咳!著實是可惜呀!”


    胡依依問道:“先不說可惜不可惜了,你倒是說說看,這南宮不語怎會墮入魔道?難道說,我九妹的一身內功修為,竟能逼使他入魔?”


    “多半是差不多!”舒恨天點頭道。


    胡依依不禁長歎了一聲,遙望遠方,目光中帶著深深的懷念,悵然道:“九妹當時對南宮不語行‘倒轉和合’之術,她心裏必是以為將自己這一身功夫贈與南宮,對南宮定然大有裨益,哪知道……咳!這一身功夫竟而會害得南宮生而不能為人,竟要墮入魔道!”


    “我說老姐姐……”舒恨天不以為然道:“你也別替那南宮說好話了!此人的人品也不怎麽樣!當日就是他帶人圍攻咱們徐府,若非我二哥及時相救,咱們都已成了他南宮的階下囚了!再說了,老九與他在灞林原相會,他竟趁著老九與他行‘倒轉和合’之時,一劍刺死了老九,如此心腸歹毒之人,死了也就死了吧!依我看,他這一死倒也成全了老九,老九在泉下原本孤孤單單的,如今整好也有了個陪伴……”


    “不許這麽說!”胡依依麵色一板,沉聲道:“他本不必死,卻為何自盡而死?如若他不是個正人君子,又怎會甘願舍棄自己的性命,也要換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一個人類?當日他來徐府捉拿我們,原本就是奉旨行事,這與他人品又何幹?至於他一劍刺死了九妹,興許他事後業已後悔,隻是當時……”


    “我的老姐姐啊!”舒恨天連連搖頭道:“我可不想同你爭!反正……這人已經死了,管他是正人君子也好,歹毒小人也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說起來,人類原本就是短壽一族,充其量也活不過百年,早死晚死還不一樣?也差不了這幾十年……”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原本不想再與他多話,然轉念一想,卻道:


    “小舒,你既然已起床,也別閑著了,姐姐有一事要你去做!”


    “什麽事非得這麽急?我早膳還沒吃呢!”舒恨天嘟著嘴道。


    “聽說南宮不語的妹妹南宮無花跑了,她誤會小無病殺了她哥哥,如今又下落不明,你去長安城各處找一找,務必要將她平平安安地帶迴來!”


    “老姐姐,這偌大一個長安城,一個大姑娘家躲在了什麽地方,我又怎能知曉?何況,這南宮無花我又不認識,我連她生得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叫我上哪兒去找啊?!”舒恨天皺起眉頭,眯縫著他一對豌豆般的小眼,朝胡依依苦著臉說道。


    “嗯……?”胡依依再度臉色一板,佯裝不快道:“姐姐的話你也不聽了?你要是敢不聽姐姐的話,小心我象當年一樣,天天晚上來嚇你,讓你睡不上一個安穩覺!”


    “好好好!我聽老姐姐的話就是!”舒恨天聞聽胡依依要半夜裏嚇唬他之語,立時嚇得不敢多說,他見石桌上尚有一些糕餅,便胡亂地抓了一些塞入嘴裏,端起茶碗又連喝了幾大口,擦了擦嘴邊的水漬,旋即便疾步往前廳走去。


    舒恨天一邊走,一邊卻連連搖頭歎氣,嘴裏還不時地小聲嘟囔著:


    “就知道體貼你的情郎,卻一點兒不心疼你的弟弟!”


    “哎!這世上的女人啊,都是一個樣!心裏一旦有了情郎,其他人早就被你拋到九霄雲外嘍!”


    “可你又不是女人,你是一隻狐狸呀!咳!想不到,狐狸一旦動了真情,比女人還要可怕哦!”


    身後的胡依依,心思卻全然不在舒恨天的那些自言自語上,她顧自望著後園的鬱鬱草樹,心裏麵依舊在思量著:


    南宮不語自殺,為何定要搶奪小無病的昆吾劍?這定是有人事先告知於他,要破九妹的護體魔功,須得借助昆吾驅魔之力。


    依照小無病所言,那位告知南宮的人,想必就是欽天監正袁天罡了。可袁天罡怎會突然對南宮不語說出這樣的話來?南宮不語被九妹“魔功附體”之事,袁天罡怎會知道地這麽清楚?


    記得小無病昨夜曾去趙王府,請他師兄出麵說動袁天罡為南宮不語診病,難道說,這一切,竟都是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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