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六、戌時、長安城西北、灞林原】


    春日的灞林原,溫暖而舒潤,白日裏雖遊人如織,格外熱鬧,然而到了夜半時分,周遭卻是闃然無聲,隻有山外鷓鴣的鳴叫,伴隨著鬆濤陣陣,不時傳來,顯得整個原野更加幽清寂寥。


    這時的灞林原深處,渭水之河畔,卻席地而坐著兩位男子。這兩人均是一身黑衣打扮,看上去四十左右的年歲。其中一人身形頎長,麵容卻極為瘦削,一頭銀色的長發隨風而舞,正是剛剛從神王閣中僥幸脫身的“流霜劍仙”陸火離。而另一位身形魁偉的男子,在全身黑衣之外,頭臉處還用一件巨大的鬥篷蒙住。很顯然,那位“鬥篷客”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的真實麵目,更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深夜來此,卻是為了密會蕭國的國師。


    此刻,陸火離與“鬥篷客”悄然獨坐於渭水河畔的草地之上,各自均靜謐無語,恍若他們已泯然於黢黑的夜色之中,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他們二人。


    又也許,這兩人已為了某一件事,各自爭吵了長時,此刻終於也默然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陸火離忽然開口,隻聽他喟然長歎了一聲,說道:


    “咳!……都怪我!為了闖那座原本就不該闖的神王閣,拿那把原本就不該拿的玄黃劍,卻疏忽了保護九妹,害得她……害得她……”說到這裏,陸火離原本就血色蒼白的臉麵上,又忍不住泛起了一陣青紫之色,他眼眶濕潤,牙關緊咬,顯然內心已痛苦、自責至極。


    坐在陸火離對麵的“鬥篷客”,見狀心中不忍,他想要開口勸慰,然而,說出來的話語卻依然帶著責怪的口吻:


    “二哥,不是五弟我說你,你這次強闖神王閣的確是魯莽了些!之前,我一直勸你,神王閣內機關重重,咱們不做好萬全準備之前,切切不可貿然強闖……可惜,你就是不聽,你就是不聽!結果這一次……害了自己不說,也害得九妹不幸死在了南宮這廝的劍下!……”


    “鬥篷客”欲待再言,見陸火離雙目緊閉,臉上青一陣紫一陣,雙頰間肌肉正不停抽搐,他知道陸火離此時的心情已是傷痛欲死,這接下去的話,隻好忍住不發。


    過了許久,陸火離睜開眼,對著身旁空無一人的曠野,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


    “當年,我兄弟姐妹十二人,不遠萬裏來到神洲,托身於乾、蕭四國,蟄伏潛藏、隱忍待機,為的不就是完成師尊的重任麽?師尊命我等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找到那把上古之神器玄黃劍,火離何嚐有一日敢忘?!”


    “話雖如此,不過……”那位自稱是“五弟”的“鬥篷客”又言道:


    “二哥,師尊也曾諄諄告誡我們,讓我們平常行事,需得收起尾巴做人,在人界行走,務須處處小心,善加保護自己,絕不可貿然行事!畢竟,這神洲可是人族聚居之地,咱們頭頂還有那神洲諸天結界呢……”


    陸火離擺了擺手,阻斷了“鬥篷客”的話,沒好氣地說道:


    “什麽叫‘貿然行事’?什麽叫‘收起尾巴做人’?五弟,二哥可沒有你這等‘好涵養’!也學不會你這一套‘收起尾巴做人’的本領!聽說你這幾十年在乾國可謂是混得風生水起,那乾國的皇帝雖然年老昏聵,對於你的話卻是言聽計從、信任有加。既是如此,二哥倒是要問你一句,你既知那玄黃劍一直潛藏於乾國皇宮,以你今日之官位,進出深宮內院諒也不難,那你為何……早不動手?偏偏要等到老皇帝將那把玄黃劍轉到了神王閣中,你才心急火燎地知會於我?”


    “鬥篷客”默然半響,也歎了一口氣,說道:


    “二哥,不瞞你說,五弟也有五弟我的難處,我這幾年雖得乾國那老皇帝的信任,但一直也套不出玄黃劍的確切下落,直到最近,適逢良機,我才……”


    “好了!”陸火離再次擺手阻斷了“鬥篷客”的話,不無慍怒地言道:


    “前事就不必再提了!二哥雖是身在蕭國,但也約略聽聞,你們那位乾國的老皇帝生性多疑,越是年老,行事卻越為乖張狠厲!他連自己的幾個親身兒子都不肯放過,又豈能善待你們這些做臣子的?想必你這二十年,雖得身居高位,但日子也不好過吧?”


    “鬥篷客”慢慢抬起頭,眼裏終於露出了幾許久違的兄弟親情,他正待說話,卻聽陸火離又是悠然歎了一聲,緊接著言道:


    “五弟,你還是好好做你的乾國大官吧!接下來,這奪取玄黃劍的事,由二哥擔著就是了。咳!……這一趟我強闖神王閣,雖則功敗垂成,但也不是一無是處。這神王閣內的機關,我總算親自領教了一二,來日,我當親自稟明師尊。”


    “鬥篷客”道:“二哥說的是!這神王閣內的機關如此厲害,聽聞那神王閣主白無命,功夫天下第一,看來,要想從容進到神王閣內取出玄黃神劍,非師尊他老人家親自出馬不可!”


    陸火離卻搖了搖頭,眼裏掠過一絲黯然神傷,也不知他是黯然於自己這一趟的徒勞無功,還是神傷於九妹的猝然離世。過了片刻,隻聽他淡淡言道:


    “那神王高閣,我隻是進到門前,便有兩頭石獅,與我纏鬥不休……那石獅的手段……怕是師尊親來,也未必討得了好處……”


    頓了一頓,陸火離又道:


    “算了,玄黃劍的事便就此作罷!今夜我約了南宮不語到此,眼下已是亥時,估摸著此人也該到了,五弟,若沒別的事,你先走吧!”


    “南宮不語?”


    “鬥篷客”略略一怔,隨即問道:“二哥約他來此作甚?”


    “當然是將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為九妹報仇了……”陸火離斜眼看了看“鬥篷客”,道:


    “怎麽,五弟還念著與他同僚一場,心有不忍?”


    “當然不是!”一說到南宮不語,那“鬥篷客”立時便麵現一陣紫氣,隻見他牙關緊咬,已然“咯咯”做聲,瞧得出,他對於南宮的痛恨比之於陸火離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人殺我九妹,我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拆其骨!隻是,二哥若今夜便一劍了結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這廝,依照我的本意,是想……”


    “你待怎樣?”陸火離雙眼緊緊盯著“鬥篷客”,脫口問道。依照他的心思,殺人償命,自不待言,若是為九妹複仇,自然是一劍刺死南宮了事。此刻他聽聞五弟所言,還有比殺死南宮更能懲罰南宮的事,他自然是來了興趣。


    “二哥……”“鬥篷客”遂侃侃而言道:


    “那南宮不語,在世間無牽無掛,隻有一個妹妹,名叫南宮無花,此女雖然生得極肥極醜,卻是他南宮心中最為寶貴之人。依照愚弟之見,不如將那南宮無花抓了過來,當著南宮不語的麵……”


    “你是說,當著南宮不語的麵,將她妹妹淩虐致死,好讓他也嚐嚐痛失親人的滋味?”陸火離當即插口問道。


    未曾想,那“鬥篷客”卻搖了搖頭,嘴裏發出“桀桀”的怪笑,仿佛已在享受著來日的那一次親見南宮不語生不如死的場景。隻聽“鬥篷客”慘然笑道:


    “比這還要讓他痛苦萬分!”


    “比這還要讓他痛苦?”陸火離不解道。


    “我要將他南宮不語的寶貝妹妹交到我四姐的手裏,讓四姐施展‘移魂之術’,奪其心誌,將那南宮無花變成一個喪心失智的魔怪。我倒要看看,那位自命不凡的南宮少俠,魏王跟前的紅人,親眼看著自己的妹妹成魔發狂,到時候,他究竟該怎麽辦?……”


    “鬥篷客”恨恨地言道,言語間已不無得意之色。


    聽完“鬥篷客”之計,連一向殺人如同尋常吃飯一般的陸火離,心下亦不由得為之一緊。他心道,若依五弟之言,將那南宮不語最為心愛之人,化作他所最為痛恨的魔道怪物。到那時,南宮手提長劍,看著自己的親妹妹在自己眼前肆虐發狂,到底該“仗劍除魔”呢?還是“為魔所除”?若果真如此施為,於南宮而言,不可謂不毒也!


    然而,不知何故,陸火離心中卻興起了一絲不忍。他心想殺人者為之償命即可,又何必殃及無辜?


    “二哥,到那時,咱們且看南宮這對兄妹,一人一魔,該如何自處?那南宮不語眼看著自己的妹妹成魔之後,四處害人,手提長劍卻無可奈何,這一幕場景,想必好看地緊啊……”“鬥篷客”依舊在那裏繪聲繪色地說著。


    陸火離不耐煩地擺手阻斷,道:


    “五弟,何必如此麻煩?待會等南宮不語來了,我一劍取了他首級即可!至於其他的人,既然與九妹之死無關,你也不必再尋他們的晦氣了!”


    “二哥,你怎地……?”“鬥篷客”還待與陸火離固爭,卻見陸火離麵上神色陰冷,說話間的口吻已不容他再爭辯:


    “不用說了!”陸火離冷然道:“待我取了南宮的人頭之後,明日酉時,咱們兄弟二人便將仇人的首級獻至九妹墳前祭奠!”


    此刻的陸火離,對於自己這一刻的心有不忍,卻也不由得大吃一驚。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竟也會有了這種“婦人之仁”?


    興許是九妹毛嬌嬌從此不在世上,他心裏已了無生趣,對浮雲世事再無留戀,若非師尊重任尚未完成,他隻想退出蕭國,從此再不踏入這神洲半步。


    又興許是自己困在神王閣的守門大陣之中,力鬥兩頭巨獅,已是精疲力竭、精元耗盡之時,但做夢也想不到,前來相救他走出閣門的,竟然是之前險些喪命於他劍下的徐恪。


    無論如何,毛嬌嬌已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他除了想盡快取了南宮不語的人頭之外,對餘者一概不感興趣。


    “他人已來了……”陸火離站起身,眼望長安城的方向,眼眸中忽然滿是期待之色,仿佛即將從那片黑暗中走來的,不是他刻骨銘心的仇人,而是一位他久未謀麵的摯友。


    “鬥篷客”心知他二哥脾氣,一旦話已出口便絕無更改餘地。此刻見陸火離如此神情,那“鬥篷客”隨即也跟著起身,向陸火離拱手行了一禮之後,旋即便轉身施展輕功,隻無聲無息之間,“鬥篷客”那魁偉的身影,已悄然隱沒於灞林原黢黑的夜色之中……


    待“鬥篷客”離開之後,陸火離便獨自一人,踽踽行走於渭水河畔的鬆林邊。夜晚的風聲,伴隨著林葉被拍打的聲音,陣陣傳來,如同大海中的波濤一般,起伏不定。陸火離抬眼仰望天穹,隻見黯淡的星空下,隻幾縷微光在不時閃爍著,周遭的夜色依舊是這般迷離又這般昏暗,四圍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外,什麽也沒有,仿佛這夜晚的星空下,便隻剩下了他一人……


    “咳!……”陸火離負手而行,忽而又仰天長歎了一聲。他心想,難為五弟竟想出了如此一條對付南宮不語的毒計,可知五弟的心中,對於九妹的情意這多年來依舊未減半分。不過,替九妹複仇又何須如此,縱然折磨得南宮兄妹非人非鬼,又有何益?九妹已然離開這個世界,此時此刻,九妹的魂魄,怕是已經入了陰曹地府吧……


    “況且……”陸火離心中又想,四妹媛媛的“移魂之術”雖然厲害,但也隻是左道旁門而已,就算能攝人心魄,那也不過短時間維持,待時日一長,法術隨即失靈。我聽聞師尊有言,這世上能真正令人入魔者,普天之下,隻玉天音一人而已。然這茫茫人海,又到何處去尋玉天音本人?更何況,就算那玉天音人在長安,以她一代魔尊的身份,又豈能聽命於五弟?


    陸火離就這樣想著,走著,不知不覺間,又過了須臾,此刻,亥時已臨,夜色更深了……


    這時候,灞山腳下,渭水之畔的鬆林小道上,正疾步走來一位青年男子。他身形修長,眉目清秀,一身青色的布衫隨風而擺、獵獵飛舞,就算他頭頂隻依稀可見黯淡的星光,可依然難掩他一身朗潤的書生之色,就仿佛是一位年輕而俊美的教書先生,深夜信步於這黢黑的夜色之中。


    “終於來了!”陸火離停下腳步,眼望著來者的方向,鼻中不禁冷哼了一聲。


    星空下,隻見那位青年男子,眉長目秀、麵如冠玉,雖則眉間緊鎖,一臉鬱鬱之色,但仍舊透著一股從容雅致的氣度,端的是一位滿腹書卷之氣的美男子!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青衣衛北安平司千戶,南宮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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