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臘月初八,酉時,長安城南,昌樂坊附近。


    這一帶是長安城的貧民區,四周盡是些黑瓦泥牆的土房,那些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處的土房,本就已狹小不堪,更有幾處泥牆,經過每日的風吹雨蝕,泥土已經剝落椽簷業已歪斜,已有傾頹之象。狹窄又凹凸不平的步道兩旁,倒是列滿了各種小攤小販,有賣包子粉條的點心吃食,也有販小豆大棗的水果菜蔬


    李重盛與高良士一身平民的打扮,緩步走在醃臢淩亂的街巷中,迎麵一陣風來,伴隨著冬日寒意的,卻是滿麵的塵灰。李重盛眯起雙眼,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輕歎了一聲,說道:


    “好久沒出宮了,今日想著到這南麵來走走,不期竟是這一副殘破的模樣這鍾興鳴怎麽搞得?!這些個路,還有那些民房,也不派人修繕一下天子腳下,這點門麵還是要講究的要是被那些番邦使節見了,終歸不好麽”


    身旁的高良士忙道:“明日老奴便去京兆府知會鍾大人,讓他即行撥款修繕”


    李重盛又道:“虧他鍾興鳴當了這麽多年的京兆尹,竟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若是銀子不夠,可以去戶部領麽”


    高良士這次卻沒有急著迴答,他見前方有個包子鋪,上麵一杆白布店招上書有四個字“楊大包子”。那鋪子門前的蒸籠上堆滿了一個個又大又圓的包子,肉包的香味四處漫溢,竟讓這個宮廷總管也忍不住多嗅了幾迴


    “三郎,走了兩個時辰的路,目下已是酉正,老奴的肚中也有些餓了,看那裏有個‘揚大包子’鋪,生意好似不錯,待老奴去買幾個來”高良士慢吞吞地說道。


    李重盛揮了揮手,高良士便跑到那包子鋪,買了新鮮出籠的十個熱包子。不料,他剛往迴走了幾步,卻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了四個蓬頭垢麵的小孩,紛紛圍住了高良士,喊道:“爺爺,爺爺!您大發慈悲,行行好,給點吃的吧我們都餓了三天了!”


    高良士目光朝李重盛望去,李重盛點了點頭,那位皇帝貼身的總管便將十個大肉包盡數分給了四個小孩,看他們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的樣子,似乎仍覺得心中不忍,便又跑到包子鋪買了二十個大肉包,全部送給了那幾個小孩。


    未曾想,這一下可不得了,須臾之間,便又從四麵八方湧過來二十幾個小孩,個個都是一副衣衫襤褸破爛不堪的模樣。這些小孩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最小的竟是六七歲的孩童。他們見高良士出手如此“大方”,俱都將他圍攏,紛紛喊道:“大老爺活菩薩啊!您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給些吃的吧您救救我們,我們快要餓死啦!”


    這一下,李重盛不禁勃然變色,他快步走上前來,問道:


    “你們!你們是哪兒人?怎麽會餓成這個樣子?你們的父母呢?”


    為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見這位“老爺爺”儀容威嚴,氣度雍容,便將他當成了一位“大老爺”,忙走上前,一邊點頭作揖,一邊哭著說道:


    “青天大老爺,在世活菩薩!您可一定要行行好,發發慈悲,救救我們啊!我們都是從濟南府逃難來的,父母都餓死啦!我們跟著逃荒的人,走了幾個月才到了這裏。我聽大人們說,長安是京城,這裏都是有錢人官老爺大善人,我們隨便討幾口吃的,就不會餓死了誰知道,守城的官老爺就是不讓我們進去。大人們沒辦法,隻得呆在城外。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是偷著溜進來的”


    李重盛問道:“濟南府,山東道?那裏良田千裏,你們為什麽要逃難?!”


    少年道:“大老爺您不知道,我們那裏鬧大旱,田地裏一滴水都沒有,麥子都枯死了我們要不逃難的話,可都得餓死啦”


    李重盛怒道:“當地官府,沒有開倉放糧嗎?那些田糧大戶,就沒一個開粥場施救濟的?”


    少年道:“今年夏天,知府老爺倒是開倉放了些糧食,可那些哪夠吃的啊沒過幾天,官府就不管我們了那些有錢的大戶,隻會哄抬糧價,連一粒粥都沒有施舍過”頓了一頓,那少年又恨恨地說道:


    “不要說施粥了,我們村裏有個楊員外,我們原是他家的佃戶。我阿爹向他家隻借了一袋麥子,後來還不出,那楊員外家的一幫家丁,就把我阿爹打成了重傷,還把我阿娘給搶了去後來,我阿娘就就被那楊員外給糟蹋了,阿娘氣不過,當天投井自盡了我阿爹聽說阿娘死了,第二天就斷了氣”


    李重盛氣得臉色鐵青,不由得連著喊了幾聲:“該死,該死,該死啊!”他轉頭看向高良士,問道:“高良士,這怎麽迴事?”


    高良士此刻仍在一群小乞丐的包圍之中,聞聽得李重盛此問,心中躊躇了半晌,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訕訕的低下頭去


    李重盛心知這位總管若不肯明說,那麽內裏的隱情必然更大。他便不再催問,隻是命高良士將包子鋪裏的所有包子饅頭,盡數買下,分給了一眾小孩。


    然後,兩人便打道迴宮,一路上,李重盛不禁感慨莫名:


    “我大乾康元盛世,如何竟成了這副模樣?!”


    “朕老了,這些年,朕將這國事交給太子諸王和群臣,本以為你們能將朕的錦繡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想不到,你們都幹了些什麽呀?!”


    “這一場大災,地方百官竟無人奏報,太子群臣,竟無人上書,你們當真以為朕老了嗎?!”


    心念及此,李重盛憂心忡忡的眸子裏,忽然又精光大盛


    而幾乎與此同時,楚王府中。


    楚王李祉正靠在榻上,一個滾圓的肥肚已經堪堪遮住了他看到腳麵的視線。他費力地坐起身子,一手接過侍女遞來的酒杯,張開滿是油汁的嘴巴,滿飲了一口美酒,另一手又指向身前的一桌珍饈美食,吩咐道


    “把那隻雪花蒸熊掌,還有那盤八寶烤乳豬給我切一些過來”


    一旁的刑部尚書蕭一鴻,直看得眉頭微皺,不由上前勸道:


    “殿下,你這都已吃了半個時辰,不如暫且停歇一會兒不然,傷及腸胃可就不好了,殿下身體貴重,可要小心愛惜啊”


    “一鴻,我就好這一口,你就別攔我了人生在世,可不就是吃吃喝喝麽,不然,就譬如那朝露,去日苦多啊”李祉一邊說,一邊也沒有停下嘴上的吞咽,那一大塊烤豬肉順著李祉的大嘴滑入喉中,一股油水便又從他的嘴角邊汩汩淌下


    吃了一會兒,李祉問道:“這個戶部經曆,叫什麽?”


    蕭一鴻道:“稟殿下,他叫徐無病。”


    李祉又問道:“你說,他是秋明禮的學生?”


    蕭一鴻道:“正是!”


    李祉道:“秋明禮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跟太子叫板!不過,他派一個區區的七品官去上門討債這又算怎麽迴事兒?”


    蕭一鴻道:“或許,他是得了魏王的授意也未可知也”


    李祉哈哈笑道:“我四弟?哈哈哈!你也太小看他了他才不會做這樣的蠢事呢!我這幾個兄弟中,要論做事之精明,便莫過於我那四弟了。就如他的名字一樣,李縝李縝縝密無失啊要真是他授意的話,他能到現在還不來找我嗎?”


    蕭一鴻道:“如今,太子將那徐無病押入我刑部大牢,依屬下看,今夜太子就要動手既然此人無任何背景,跟魏王也無絲毫瓜葛,不如,我們就放任不管,靜觀其變?”


    李祉卻擺了擺手,說道:“不行!”


    蕭一鴻問道:“照殿下的意思屬下該當?”


    李祉道:“全力保住他,非但性命無憂,還要毫發不損!”


    蕭一鴻卻疑惑道:“這是為何?難道殿下仍是顧慮他是魏王的門下?”


    李祉“哼”了一聲,說道:“此人若果真是我四弟的門人,我偏要放任不管,就讓那老四幹著急去!隻可惜這個徐無病,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徒逞一時之勇罷了,他幹的事,或許連那秋明禮都不知道!他既然隻是一個小卒,我便要用好這一個卒子”


    蕭一鴻略一思忖,便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從這個卒子身上,順藤摸瓜,借著太子挪借巨額庫銀之事,將太子這顆大瓜,給抖了下來”


    李祉也笑道:“一鴻可曾聽得‘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之言?有時候,你可別小看一個卒子的力量,一隻小小的白蟻,就可能毀掉千裏之長的大堤我二弟這些年,本事沒長,脾氣卻是長了不少。他這一身的臭毛病,是該給他治一治了”


    蕭一鴻忙道:“屬下懂了,事不宜遲,屬下這就去布置”


    李祉望著蕭一鴻遠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吩咐道:


    “來人!去把孫勳給我叫來”


    兩個時辰後,亥正時分,刑部大牢內。


    此時夜深人靜,正是殺人越貨的好時候


    刑部侍郎王清泉帶著身後的兩人,來到了單獨關押徐無病的甲字號牢門外。幾個獄卒忙上前施禮,為首的一位牢頭說道:“小的參見王大人!”


    王清泉問道:“那個徐無病,未經本官許可,怎麽把他關到這裏來了?”


    牢頭稟道:“稟王大人,小的是奉尚書大人之令,將那徐無病轉至甲字號牢房關押”


    王清泉冷然道:“本官有事,要審問徐犯”


    牢頭卻麵露難色,道:“不是小的要攔王大人,隻是蕭尚書親口所令,未經尚書大人許可,任何人不得見那徐無病”


    “大膽!本官執掌刑部已有十年,今夜要提審一個要犯,你這區區一個牢頭,也敢阻攔本官嗎!”王清泉怒道。


    那牢頭將心一橫,抗聲道:“王大人,請恕小的得罪!沒有蕭大人的親筆條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王清泉心中暗道,果不出所料啊,你刑部尚書蕭一鴻,得知太子抓了人,當真便來插了一杠


    王清泉又想起,一個時辰前,自己還在太極宮內,兀自勸太子李仁道:


    “太子殿下,這不過是區區一個戶部的經曆,少不更事罷了,將他亂棒打了迴去便可,又何須剜了他的雙目?”


    李仁卻將雙眼一瞪,衝上前怒道:


    “清泉,你是不是覺著我這個太子快要廢了,使喚不動你了是吧”


    王清泉慌忙跪倒在地,說道:“老臣不敢”


    一旁的畢鬆雲忙上前將王清泉扶起,說道:“太子殿下,王大人不是這個意思清泉,你就聽太子的話吧,不過是個七品的末吏麽,誰叫他讓殿下不高興了呢我們隻是略施懲戒,又不傷他性命!”


    王清泉無奈道:“好吧老臣這就去辦!不過,殿下需派遣兩名大內高手與老臣同往”


    李仁不耐煩道:“好好好!本宮這就派兩個人跟你一道去!就這點小事,還這般磨磨蹭蹭唧唧歪歪”


    王清泉暗自思量了片刻,知道此時自己已別無選擇,於是便朝身後的兩人使了一個眼色


    王清泉的身後突然竄出兩條黑影,這兩人出手如風,隻一眨眼間,便已將那牢頭和四個獄卒盡皆點倒


    果然是大內高手,王清泉都未看清是怎麽迴事,便見五名獄卒已盡數身子一軟,昏倒在地


    王清泉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精巧的小銀勺,這還是太子李仁親手交與之物。他將那銀勺子交到一個黑衣人的手中,口裏說道:“做得幹淨點,把他那一對眼珠子剜出來後,帶迴去給太子過目記住,要留住他的性命!”


    那兩個周身穿著黑衣的大內高手,應了一聲,取了勺子便向牢門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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