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初四,三人便在茶館碰上頭了。


    客套寒暄一番,葉銘添便直入主題,他現在沒什麽心性穩下來兜圈子了。


    “伯父,聽父親說,懷瑾曾經跟您調查過一件事,那個董知瑜轉金條給洋人的事?”


    餘科長麵上一窘,雖然伍父在電話裏跟他隱約透露了葉銘添要找他談這事,可對方這麽單刀直入,他還是覺得有點掛不住,畢竟這事和政府人員有關,自己當年也是收了人家封口費的。


    伍父見女婿問得這麽直接,趕緊打圓場,“銘添,怎麽這麽口無遮攔的!這事你餘伯伯怎麽好講出來?”


    “爸,大過年的這麽說雖然不免喪氣,可我們爺仨現在可不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鹹魚?要想翻身,這就是突破口啊!”葉銘添將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


    餘科長擺擺手笑了一笑,“都這個年紀了,再翻身也跳不過那龍門嘍!”


    “伯父,您辛苦操勞了大半輩子,最後和我父親落得這樣的結局,不能就這麽認命了,您想想,若是沒有四五年和今年這兩下子,你們現在又是多風光?你們學的是經濟,吃的是技術飯,為啥要為政客背鍋?”


    “唉……”餘科長自打被革職,歎氣都歎順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我餘某人這一生也算兢兢業業,篤學不倦,本想著到了這個年歲便可全身而退,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四五年家產被沒收了大半,今年又……唉!可憐我那兩個犬子,原本前途無量,現在別人見我落魄了,自然也就擠兌起他們來……這世道喲!”


    伍父在一旁也頻頻點頭,“我們乃菊,也是我和內人精心培養起來的,也送到英國喝過洋墨水,現在呢?在工廠做女工!”伍父兩隻手背一拍,直搖頭歎息。


    “餘伯伯,伍家也是一樣倒冤枉黴,”葉銘添說著放低了聲音,“我再跟您說個事兒,撤退南島的事,您聽說了吧?”


    餘科長想了想,點點頭。


    “撤退南島可不光撤政府人員,像您這樣在金融界德高望重的人士,按理說可都有安排的,如今好了,像您和父親這樣的,肯定要被扔下不管,到時土赤空做了皇帝,咱們這樣的背景,落到赤空手裏,隻有更慘!”


    餘科長聽得一臉愁容,“那怎麽辦?我又不能說服人家帶上我,就算我自掏腰包去了南島,到那邊人家一統計,說是受過處分的,還給汪兆明做過官的,迴頭再把我遣迴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這折騰……”


    “餘伯伯,您如果能協助我,立了功,將功補過,我們爺仨這風水可就轉迴來了……”葉銘添躬身將餘科長的茶杯沏滿。


    “你想打聽那件事,”餘科長垂著眼睛斟酌一番,“不是我想自保,而是那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我也看不出有什麽用啊,再說了,她們不都是當初渝陪安插在汪兆明身邊的嗎?當初行為古怪點也是正常的。”


    葉銘添搖了搖手,“沒那麽簡單,單單就懷密查董這件事就不正常,我心裏有個懷疑,我也知道有個人對此會很感興趣,餘伯伯,您隻消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剩下的我去辦,這件事如果成了,您、我嶽父,我們都可以時來運轉,如果不成,我也保證它就像沒發生過一樣,您看,怎麽說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家人去冒險啊!”


    餘科長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口,又踱迴來。葉銘添的左手在桌下攥成了拳,不可能冒險?不,他咬著牙在心底暗暗發誓,就算魚死網破就算同歸於盡,他也要搞死那兩人。


    “銘添啊,”餘科長開口,“我知道的其實也都跟你嶽父說了,那已經是舊國三十年,也就是一九四一年的事了,有一天汪兆明手下的那個女軍官懷瑾找到我,說要查兩個人,她說這是政府機密,也暗示不會讓我白做,我本來蠻害怕的,怕我知道了這個機密後他們就讓我消失,後來拿到她一根小黃魚,其實我感覺像是私事,但心裏也就踏實些了。”


    “查的是董知瑜和馬修?”


    “對對對,那個洋人是叫馬修,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懷參謀當時是讓我查這兩人一年內賬戶明細,以及相互關聯,我就查到那個董知瑜大約三周前辦了三十六根大黃魚的通匯手續,從滬都一個人的戶頭上轉到了玄武,她自己抽出了兩根,還剩三十四根,分兩批轉給了一個洋人,再深查,那個洋人就是馬修用的一個化名,馬修一共開了三個戶頭,其中隻有一個是用他本名開的,董知瑜轉入的那個戶頭,資金進出十分頻繁,看著像在做生意,那個戶頭是在香港開的。”


    “還有呢?”


    “沒了,就這些。”


    “懷瑾就隻要到這些信息?”


    “懷參謀來查的時候,董氏隻轉了第一批,也就是那筆錢的一半,到後來因為我的辦事員不曉得我不再查了,等她匯入另一半資金的時候,我恰好又被通知到了。”


    “也就是說懷瑾隻看到她轉了馬修十七根大黃魚,就有了結論?”


    “我不知道什麽結論,但當時我感覺她看到這些就夠了,我也沒有去琢磨這件事。”


    “這是四一年什麽時候?”


    餘科長眨著眼睛想了想,“什麽時候……?夏天,我記得是夏天,但具體日子真忘了……銘添,別怪我多嘴啊,這些在政府裏混出點名堂的人,誰沒有自己的小金庫?眼下官爺們鬥赤空黨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思查這些家長裏短?”


    葉銘添嘴角一牽,眼中射出的光犀利非常,“餘伯伯,別擔心。”


    他是晚上臨近九點才得以見到繆虎的,從中午十二點開始,葉銘添在行動隊所在的這所樓外麵不吃不喝,就等對方能開恩召見,不過繆虎願意在這麽晚的時候見自己,說明他希望自己能帶給他些什麽。


    “葉先生,我們又見麵了,”繆虎將一盞茶推到葉銘添麵前,“聽說你在外麵一直等著,滴水未進,我這兒可真過意不去了。”


    “應該的,應該的,”葉銘添雙手接過茶杯,“給繆隊長拜年,祝您節節高升,福壽延綿!”


    “葉先生新年好啊,節節高升就算啦,三年了,還是個隊長。”繆虎說著,嗬嗬一笑。


    “哦,”葉銘添覥笑著,“行動隊是重中之重,您就是上峰的肱股之臣,除了您,別人做不來。”


    繆虎哈哈大笑,將手一擺,“行了,葉先生今天來找我,莫非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溝通一下?”


    “繆隊長還記得三年前,您找到我,意欲了解懷瑾和董知瑜的情況?”葉銘添試探道。


    “當然記得,我也曾經說過,將來任何時候,隻要你想起什麽,都可以來找我。”繆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是是是,正是時刻記著您這句話,所以這三年來一直不敢怠慢,這不,這兩天我掌握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繆虎眯起眼睛,三年前牽涉到“阿波羅計劃”的壹陸零行動本由他主持,他花了兩個月時間布下天羅地網,就等著將玄武的地下黨小組一舉抓獲,卻在臨行動前被懷瑾頂了自己的班,原本所有的細節都在自己掌控之內,等懷瑾實施跟蹤時卻出了紕漏,給了敵人最為關鍵的兩分鍾時間,兩分鍾的混亂,使得大家事後分析時難以判斷那個顧劍昌究竟是在特派員被捕前還是被捕後逃跑的,換句話說,讓自己沒有證據去證明是否有人在實施抓捕前通告了這個據點。但他繆虎一直相信,有人泄密,且這個人就在自己的隊伍裏,至於是誰,他懷疑懷瑾,以至懷疑那個董知瑜,甚至周碧青,他明察暗訪,卻尋不到一點證據。更為可恨的是,他在安平的內線,那個投誠黨國的人,也在兩月後被敵人查出並且殺害了。


    就在他鉚足了勁準備跟懷瑾死磕時,上麵卻將她發放到了渝陪,從此天高皇帝遠,就連那個董知瑜也離開了政府部門,杳無音訊,剩下一個周碧青,又被調去了冷衙門。他不明白,若他們是赤空黨,為何要放棄自己拚命爭取來的位置,那些直插黨國心髒的位置?他曾一度跟自己說,放棄算了。


    直到這個葉銘添來訪,重新燃起了他的鬥誌。


    “說說看,你有什麽線索。”


    “繆隊長,這線索按理說我還能給理清楚些再來向您匯報,無奈小弟最近倒了血黴,能力有限,隻能就眼下知道的粗粗跟您講講了。”


    繆虎又眯起眼睛,他聽出了葉銘添的弦外之音,所謂沒有白給的香饃饃,原來這廝也有事求自己,他從鼻子裏帶出一聲輕哼,笑了笑,“葉先生遇到麻煩了?不如你先講講你得到的線索,如果有趣,興許我能幫你。”


    葉銘添想了想,一點頭,像是下了什麽大決心,其實他曉得自己沒有談判的條件,隻能把自己的貨先交出來,還說不定別人是否滿意。


    他壓低聲音,將餘科長告訴自己的那些東東西西,給繆虎梳理了一通。


    繆虎聽罷,沉吟片刻,“你是說,董知瑜將她私人戶頭上的三十四根大黃魚轉到了洋人馬修的一個秘密戶頭上,而懷瑾則密查了這件事,並在資金隻轉了一半時就洞悉了內中詳情?”


    “基本上是這樣。”


    “聽起來像一場交易,十七根大黃魚算作定金,”繆虎倚向身後的沙發靠背,“更像是一樁經濟案件,倒買倒賣,私存小金庫,並沒有什麽過於特別的。”


    “繆隊長,以我對懷、董二人的了解,她們沒有一個是會動腦筋做生意的,更別說這種地下交易。”


    繆虎哈哈大笑起來,“葉先生啊葉先生,難道做髒事的人腦門上都寫明了?你看,懷瑾不也密查了董知瑜才知道嗎?”


    “繆隊長,您當初會來找我,也是衝著我對這兩人的了解,眼下我的判斷,您為何又不願相信呢?存在這樣的可能,這也許就是一筆地下交易,但是,繆隊長,這不值得您挖一挖嗎?”


    繆虎站起身來迴踱了幾步,他說得沒錯,這是一樁不正常的事,要麽,它就隻是單純的經濟案件,要麽,就更為複雜……


    “我會去銀行好好調查一下,如果有收獲,葉先生,”繆虎嗬嗬一笑,“我定會找你。”


    待葉銘添走了,繆虎琢磨著這樁事體,琢磨了一番,徑自大笑起來,和葉銘添一樣,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事並不簡單,而剛才,他隻是在葉銘添麵前故作冷靜。


    他叫來心腹,“幫我約中央銀行的周副行長,越快越好!另外,”他眯起眼睛,“跟渝陪的弟兄們交代一下,從現在開始,給我盯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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