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銘添睜著雙空洞洞的眼睛從小船上仰頭望著,最後一個被扔下來的是他拿一對耳墜子和手鐲子買來的女人,他有點衝動,想將她扔到海裏去,定是她那頓撒潑耍賴惹來的晦氣,他想。


    “聽著!”蒙著麵的男人從大船上對他喊話,“五天後到白曆彎取你的船!”


    他仿佛用了很久才聽懂這句話,隨即他的眼睛也迴了神,“真的?你們會把船還我??”


    對方不再多言,在十幾把步.槍和衝.鋒.槍的瞄準下,小船上的人隻得呆坐著,看著他們的貨船越駛越遠。


    他拉響馬達,漁船喘息著,朝岸邊慢吞吞地駛去。


    不知走了多久,船上的人都不敢吱聲,還好,他們說會把船還迴來,可這一船的貨呢?國軍會讓他們賠嗎?那是鐵定賠不出的,他們會要自己的命嗎?


    這麽想著,大家各懷鬼胎起來,剛才一起熱熱鬧鬧喝酒的幾個想著上了岸便找機會溜吧,飯碗總還能再找到,命丟了可就找不迴來了,再說了,這姓葉的往後還有工錢發給自己嗎?


    像是看透了這些人的心思,葉銘添突然抬頭朝他們看了一圈,幾人做賊心虛,立即躲開視線,女人也乖了似的,低頭玩著自己的指甲,其實她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那手帕裏兩件僅有的細軟,剛才還沒來得及裝在身上,自己便被人拖出來扔進小船裏了,這下好了,原本還嫌它們寒磣,如今什麽都沒了。


    葉銘添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來,“說話呀,一個個的平時不都能說會道的嘛?怎麽都成了啞巴??”


    “老大……”接腔的人皮笑肉不笑地擠著臉上的肌肉,“這都……嚇懵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您說,這幫狗日的,是赤空黨嗎?”


    “你這不是他媽的廢話嘛!還能是什麽人??”


    “喔,是是是……那咱們那些貨……軍爺會讓咱們賠嗎?”


    葉銘添一聽“軍爺”這稱唿就氣不打一處來,想當年自己也是響當當的軍爺,如今卻比人家低了九等,不光要跟人家討生活,連命都要跟人家討了。


    正想到痛處,遠處一艘灰色的艦船駛了過來,葉銘添找著望遠鏡一看,那船上飄著麵青天白日旗,竟是艘軍艦。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啞著嗓子喊道。


    “咋了?”船上的人異口同聲地問。


    “是國軍的戰艦!快!找找看這破船上有什麽能發信號的!”


    大家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這心思該往哪裏動了。


    “快啊!都他媽的愣著幹什麽?!”


    “老大,咱找軍艦幹什麽……?”


    “讓他們去追狗日的赤空黨啊!你以為人家軍爺為啥花重金雇我們跑這趟活?這都是不能落在赤空黨手裏的東西!”


    “可是……”


    猶豫的人算盤越打越明白了,若上了岸,待自己溜之大吉,這事情也就跟自己沒關係了,那國軍的合同是跟他葉銘添簽的,與自己無關,可如果現在就報給國軍,若是人家發了怒,自己也要跟著倒黴啊。


    “還他媽的愣著??”葉銘添拔出槍。


    還沒來得及拉開保險,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後腦勺,葉銘添腦袋裏“嗡”的一聲,他太明白那是什麽了。


    “葉老大,別怪我薄情寡義,兄弟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出來掙點辛苦錢,這趟半個月的工錢我們都不要了,隻求平平安安上岸,更不想得罪那些軍爺。”


    “黃老九,出息了嗬!當初就不該給你配這支槍!”葉銘添想自己真是失算,當初富餘了一支槍,就讓自己最信任的這個黃老九拿著了,沒成想今天指在了自己頭上。


    可其他人呢?其他人總不至於不幫自己的,他想。


    “老大,就聽黃哥的,迴去吧,”另一個人開腔了,“人赤空也說了,船還會還給咱們的,以後再辛苦點,多跑跑其他活兒,錢總能掙迴來的。”


    “是啊,是啊……”剩下的男人也都跟著附和。


    黃老九繞到了葉銘添前麵,槍指到了他的腦門上,一時船上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黃老九一邊。


    葉銘添發出一聲苦笑,在這艘孤立無援的船上,誰手裏有武器誰就是老大。


    他抬頭看著黃老九,嘴角的苦笑漸漸變成了發自內心的一抹笑容。


    黃老九正納悶,隻覺腦袋“轟”的一下,鼻腔裏充斥著爆竹燃燒的氣味,還未及迴味,便一頭栽了下去。


    女人站在倒地的黃老九身後,手裏還高高舉著一隻鐵砣。


    葉銘添飛速彎下身撿起黃老九的槍,兩把槍一齊指著眾人,厲聲喝道:“還有誰不聽??”


    大家臉上由紅變白,由白變青,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誰會知道那個平日裏被葉銘添吆五喝六的女人會來這麽一下子?


    “臭娘兒們!”葉銘添的這一聲裏除了嫌棄還有一絲感激,“總算你也能給老子幹件正事!”


    女人手裏依然捧著那隻鐵疙瘩,血從那上麵流到了她的手裏,她吸了吸鼻子,自己都不知道剛才哪來的勇氣,她隻曉得葉銘添要去追那隻貨船是對的,她的手帕子還在船上,不去追它自己就啥都落不下了。


    男人們都蔫了,再沒有誰能造反了。


    “給我把這個狗日的扔到海裏去!”葉銘添踢了一腳死豬一樣的黃老九。


    男人們還是有點呆,這可徹底激怒了葉銘添,他朝天上“嘭嘭嘭”放了幾聲空槍,嘶吼道:“魂兒都他媽的被狗吃了嗎?!”


    這幾槍一放不打緊,那邊國軍的軍艦卻警惕起來了。


    等到軍艦駛了過來,黃老九已經被綁著鐵砣沉進了海裏。


    “幹什麽的?”船頭一個海兵高聲喊道。


    葉銘添本不屑於跟級別這麽低的小兵辣子對話,這會兒也不管不顧了,“軍爺!”他衝著軍艦喊道,“赤空黨把你們的寶貝劫走了!”


    “你說清楚點!”


    “我這兒有合同!政府的一個兵工廠!我拖的貨,要運到南島的!剛才被赤空黨劫了!你們快追還來得及!那貨船跑不過你們!”


    那邊報給了一個穿中尉製服的軍官,軍官命小船靠近,取來合同一看,上麵果然蓋著政府的公戳。


    近期海麵上常常有赤空黨劫持給政府跑貨的船,劫不走就打,軍艦上的人也見怪不怪。


    中尉走進船艙,他要向上級匯報,上級說不定還要跟陸地求證,從葉銘添的描述和合同上半藏不漏的句文來看,這不是一船普通的貨。


    葉銘添在小船上等得抓耳撓腮,雖說軍艦跑起來比那貨船快上許多,可再耽誤下去,可就難說了。


    終於,先前的那個兵跑了出來,“你,速速匯報貨船特征以及行駛方位!”


    葉銘添真想跪下了!這世道背是背了點,但枯木也會逢春,山窮水複後也可遇到柳暗花明。


    他開足馬力跟在軍艦的後麵,要不是不讓閑雜人員上那艦艇,他真想親眼去看看那幫赤空黨是怎麽被gan掉的。


    軍艦追著被劫的貨船向日頭落下的地方駛去,很快便消失在海天之間那豐富的色彩中。


    外邊天擦黑了,酒樓的這個包間裏,敘舊的仍沒有歸意。


    “你當初的那個學生葉銘添,可是一直沒消停過。”傅秋生欠身幫懷瑾點上支香煙,緩緩說道。


    “他?怎麽?”懷瑾邊說邊掃了眼董知瑜,“他難道又興風作浪不成?”


    “嗬!”傅秋生從鼻子裏冷笑了這一聲,帶出一圈白煙,“那幾年他是我夜金陵的老熟客了,可我沒看出來,他性子這麽野!前幾天青島特調局的老魏來渝陪,和我喝酒時提到了他,說此人是個賭徒,拿所有身家租了條貨輪,專門掙咱們政府的錢,掙起錢來那是玩兒命啊,別人不敢接的貨,他照單全收。”


    懷瑾淡淡笑了笑,“我倒不奇怪。”


    董知瑜拿纖指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煙灰,“我也不奇怪。”


    傅秋生嗬嗬笑道:“看來還是你倆對他比較了解。”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四六年春天,那時候他已經吃喝嫖賭樣樣順手……恨我恨得緊啊……”懷瑾隻覺一言難盡。


    “他當初是怎麽投了汪,又是怎麽做了你的學生的?”傅秋生問道。


    “說起來是三九年冬天的事了,那時候汪兆明在滬都的江灣成立了江灣陸軍軍官訓練團,意在為將來自己的政權集團培養軍事力量,汪兆明這個人,客觀說起來,才華是有的,腦子也是有的,就是缺點軍事頭腦,弱也弱在這個地方,他自己也不是沒意識到這個問題,江灣的那個訓練團,就是為他自己培養一些年輕軍官,將來好為他賣命。”


    “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看穿他投靠晦國人的意圖了。”傅秋生皺起眉頭。


    “所以那時候去江灣訓練團的年輕人,談不上多糊塗,隻是想走捷徑。那時候我已經打入汪氏集團內部,就在這個訓練團做教官,我眼見一些資質平庸的年輕人,在江灣受到一些集中培訓,便做了汪兆明的麾下之將,葉銘添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董知瑜搖搖頭。


    “葉銘添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於,”懷瑾繼續迴憶道,“他‘攀’上了我的關係。四零年偽政府成立後,不少我的學生都被分去了玄武,或從軍或從警,他成了我的下屬,與我走得近一些,不過真正讓我對他‘青睞有加’,還是知瑜到了玄武之後。”


    傅秋生笑著擺了擺手,那一段陰差陽錯,不提也罷。


    “四三年開始,他就無心事業,開始鑽研投機倒把了。那時候到處都在打,不光是韜國,整個世界都可謂災難深重。他負了點傷,在家一修養就是幾個月,實則在黑市倒賣抗生素等暴利藥品,我們的將士在前線流血負傷,一盒盤尼西林就可能救過來幾個人,這些人卻在後方囤積居奇,昧著良心發這種國難財。”


    “他還做過這檔事……”傅秋生歎道。


    懷瑾吸了口煙,頓了一頓,她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了,對於這個人,他與自己、與瑜兒的是非恩怨,仿佛是說不清了,又怎能說清呢?就算全世界都罵他葉銘添是個不折不扣的漢奸、投機者,可她總覺得感情上自己欠他的,且是永遠不能與外人說的。


    “抗戰結束後你還是幫了他很多的,要不是你拚命撈他,他也沒有今天,當年那一批軍官裏麵,槍斃的坐牢的比比皆是。”傅秋生見懷瑾不吱聲了,料她心裏也是遺憾的。


    董知瑜也沉默著,說到這個人,當初對自己認真是真,被利用是真,幾度想占有自己是真,最後恩斷情絕也是真,唯一讓她覺得安慰的,就是給了他那兩條大黃魚,在當時對葉家來說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懷瑾聽傅秋生的話頭,是在安慰自己了,便擺了擺手,“我對他本人也談不上喜悲,若說歉疚,當初讓他的雙親空歡喜白折騰了一場,倒是真覺過意不去……”


    昏暗的海麵上,小船的馬達拚命轉著,想趕到前方加入一場想來就讓人興奮的酣仗。


    “我……我有點怕……”女人小聲嘀咕,因著自己剛才的功勞,她才有底氣埋怨。


    “殺人的時候你怎麽不怕?!”葉銘添不耐煩地低吼一聲。


    “老大……要不去岸上等吧……軍爺會替我們做主的……”一個男人小心翼翼地建議。


    “沒用的東西!”葉銘添壓根不願理會這船人了。


    話音還未落盡,遠處“轟轟轟”地響了起來,尋著聲音望去,墨黑的遠方又升起了一團紅霞,遲遲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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