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屋內沒有動靜。這是懷瑾預料中的。


    “石原。”懷瑾在門外喊了一聲,接著又扣了扣門。


    屋裏隱約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是試探性的一句:“誰?”


    “你的朋友。”


    沉重而艱難的腳步聲從門後傳來,一步,又一步,門被緩緩打開,三浦的臉看上去比他的腳步聲還要沉重艱難,神情還可以掩飾,豆大的汗珠卻從額上滾落下來,他控製不住地流著冷汗,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疼痛。


    這一切都在他看到懷瑾的那個瞬間有了改變。三浦那雙陰鬱的眼睛中閃過了種種情緒:疑惑、驚奇、驚喜……他呆滯了足足幾秒鍾,張開嘴,顫了顫,卻說不出話。


    “原來不隻是朋友,還是老朋友。”懷瑾微微笑了笑。


    再去打量他,身上罩著一件不搭調的外套,一看就是剛才匆匆披上的,也許是為了掩飾身上的傷。


    “懷瑾……果真是你……”


    “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我的接頭人‘石原’竟是三浦君。”


    “接頭人?”三浦的聲音因驚疑而變形,不想一口咳了出來,血從內髒湧出,沿著嘴角流下。


    “你……你受傷了?”懷瑾明知故問。


    三浦顧不得那麽多,隻匆匆擺了擺手,“你……你為何稱我為……‘接頭人’?”


    “我是ckc。”


    “什麽??”


    “我本有一方手帕要交予你確認,但卻被偷了,所以,三浦,此刻我似乎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但我怕那個偷了我手帕的人先我一步來拿貨,所以就這麽冒然趕了來。”


    三浦將她看著,眼神中糾結萬分,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太過複雜,超越了他原先的設想。


    “你若不信,我也可以理解,我們可以再次與各自的組織聯絡,我可以等,不過,你是不是受傷了?”


    “你先進來吧。”三浦仿佛沒有了力氣。


    懷瑾踏進門,打量了一下屋內,右手在衣兜裏緊緊攥著她的槍,屋內似乎沒有旁人,也沒有打鬥痕跡,不過目光一掃還是在角落看到了擦拭過的血跡,應該是三浦聽到敲門後匆匆清理的。


    “懷瑾,我有多久沒見到你了?”三浦在椅子上坐下,嘴唇已經泛白,這一句,與其說在問懷瑾,不如說是自問。


    “兩年了吧,”懷瑾站在簡陋的農舍中央,看著椅子上略顯孱弱的三浦,“我還記得44年夏天給你送行,當時滿以為你被調迴了東京,卻沒想是在這裏潛伏下來了。”


    “我也沒想到,最後等來了你。”


    “三浦,發生了什麽?你哪裏受傷了?”


    三浦擺了擺手,一團凝重的紅色從他的前襟沁出,代他迴答了這個問題。


    “她還是早於我行動了?拿走了‘雛菊’?”


    一絲笑容從三浦蒼白的麵孔上浮了出來,“你,真是ckc?”


    “是。”


    “帝國投降後,我很擔心你,設法打聽你的下落,沒想到……”三浦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沒想到你是潛伏在汪氏政府的間諜。”


    懷瑾依舊立著,沒有作答。


    “如今呢?你要告訴我,其實你是為美國人做事的?”


    “對。”


    三浦閉上眼睛,似乎在冥想什麽,忽又睜開,頗覺有趣似的笑了笑,“當初,那個北川果真是你殺掉的。”


    “是我。”


    “你是如何做到的?懷瑾,你給影佐老師以及我,出了個很大的難題。”


    “如果你家中有藥箱,我可以先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再聊這個問題,你傷得不輕。”


    那團暗紅又順著三浦的手背“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不,我今天會死的,在我死之前,見到了你,已經是神明賜予的福祉,現在你隻需將這個答案告訴我,我便給你你想要的。”


    懷瑾想了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北川死於一個偶然。”


    “偶然?”


    “我原本準備了幾粒包芯冰塊,打算用那東西毒死他。”


    “包芯冰塊……我知道那玩意兒,可一旦用這種辦法毒死他,以我們的手段,追查起來,你恐怕難脫其咎,更何況影佐本就懷疑你。”


    “我知道,當時也是抱著九死一生的心態去做這件事,但沒想,最後殺死他的竟然是陽光。”


    “陽光??”三浦說得急了,又劇烈地咳起來。


    懷瑾看著他的模樣,恐怕他今晚難逃一死,可自己心中還有很多疑問沒有解決,眼下,如若不把這個原委說與他,他必不會相信自己吧。可她不願意多說,隻消將那隻槍的走火說成是純粹的偶然,畢竟,本也是帶著些許的運氣。


    三浦聽完懷瑾的解釋,竟像忘了自己身上的傷,興奮地大笑起來,邊笑邊拍著手,“妙!真妙!”


    懷瑾站起身,“三浦,我今天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三浦仿佛被帶進了眼前的現實中,掃興地擺了擺手,“你想要‘雛菊’?”


    “‘雛菊’是不是已經被人拿走?”


    一絲狡黠的笑容浮現在三浦的臉上,“哪有那麽容易!懷瑾,你腳邊的那個矮櫃,你把它打開。”


    懷瑾尋著三浦的目光看去,手在衣兜裏將槍抓得更緊了,三浦似是看到了這細小的舉動,戲謔般地笑了,“別怕,我不會害你。”


    懷瑾慢慢彎下身,伸出手,觸到了矮櫃的把手,握了住,凝了凝氣息,往外一拉。


    霎時,什麽東西自那矮櫃滾落出來,懷瑾雖有心理準備,可也渾身一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手中的槍早已指著那滾落出的……


    定睛一看,那不是別物,是幸子。


    確切地說,是幸子的屍體。


    她盯著幸子那張早晨還活靈活現的麵孔,少頃,又看向三浦,後者過度失血的臉上洋溢著神經質般的神采,像在為這一傑作沾沾自喜。


    “我認識她。”穩了穩心緒,懷瑾說道。


    “是她偷了你的手帕?”


    “這麽看應該是她了,她叫幸子,玄武遊府西街藝妓館裏的人,我與她這兩日同住城中的一家旅館,本以為是他鄉偶遇故知,沒想到……”


    “按你的說法,她必然先知道了你的身份,也知道你與我接頭的信物,然後盜了信物,趕來拿走‘雛菊’。”


    “是。”


    “‘雛菊行動’,究竟有多少人知曉?”三浦的這一句像是在問自己,“這個幸子是一個,而你,懷瑾,如果你也是假的,‘雛菊’還算絕密嗎?”


    “三浦,我說過,你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請你好好療傷,再與你的組織聯係,確定我的身份。”


    “懷瑾,我好像不想再等了,你看,我在這個村子裏等了整整兩年,如今,等來了你,我也算滿足了。”


    “你的傷是幸子所為嗎?”


    三浦微微笑了,“她拿到了東西,連氣都不容我喘一口就對我開了槍,”說著掀開了那件早被鮮血浸紅的外套,露出肋骨處的槍傷,“幸好她的槍法不太準,沒有打中我的心髒,她以為我死了,便揚長而去,剛走到門口,就被我的子彈召喚迴來了。”


    “三浦,你對她竟毫無防備嗎?”


    三浦聽了這話竟笑出聲來,“開門的那一刻,我就認出她了,我的同鄉,不是麽?可惜她的眼力不好,沒有認出我來。”


    懷瑾安靜地看著他,她有些後怕,幸好事出有變,沒有讓真紀過來,三浦就算不是藝妓館的常客,在玄幾年,也定熟悉真紀的麵孔。


    “我沒有揭穿她,”三浦接著說道,“隻是,我給了她一份假的‘雛菊’。懷瑾,你倒是幫我分析分析,幸子是哪方麵的人?”


    “這麽看應該是晦國軍部。”


    “確實,所有人都會這麽猜,可是你別忘了,我也是軍部的人,如果說軍部不想讓‘雛菊’落入美國人手中,用得著繞這麽大的彎子嗎?如果她是軍部的人,見了我,完全可以向我說明身份,然後帶著‘雛菊’遠走高飛。”


    懷瑾一時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原先她隻一心猜想,幸子是軍部或者美方派去的誘餌,想要把暗中跟隨的敵人釣出,卻沒想到,她也是玩真的。


    “我的生命,就要到盡頭了……”三浦突然間平靜地說了這麽一句,好像他不再在意之前的話題了,他看著懷瑾,眼中生出一種留戀來。


    “如果你讓我救你,也許還有轉機。”


    “懷瑾,我想問你一件事,請看在我是個將死之人的份上,告訴我實話。”


    他要問自己的真實身份嗎?這叫什麽?苦肉計?懷瑾幾乎就要憐憫起眼前的這個人了。


    “你問吧。”


    “如果我不是晦國人,如果我不是軍部的人,如果我……追求你,你會考慮我嗎?”


    懷瑾目中射出一絲訝異來,但很快,她穩了穩心緒,將死之人,在乎的事情也許和自己完全不同了。


    “會嗎?”三浦又問了一遍。


    “不會。”


    三浦沉默了,整棟屋舍都沉默了,好似沉默本是它的常態一般自然。


    “好,謝謝你告訴我實話。”三浦終於開口了。


    懷瑾看著他,她的心裏在想別的事,董知瑜還在外麵,既然幸子不是什麽誘餌,她是單槍匹馬過來的嗎?她還有同黨嗎?真正的ckc又在哪裏?


    “你拿到了‘雛菊’,會怎麽辦?”三浦又問道。


    “把它交給我的老板,美國人。”


    “你應該知道‘雛菊’是關於什麽的。”


    “大致知道。”


    “如此你還要將它交給美國人嗎?懷瑾,你可是韜國人。”


    “總比給晦國人讓他們毀滅我們的後代好。三浦,你和我,都是工具,工具是別人手中的,我們選擇了那隻手之後,隻有服從,沒有主觀意識。”


    三浦垂下頭,久久沒有聲音。


    “三浦……”懷瑾喚了一聲,還沒有拿到“雛菊”,他不能死。


    仿佛聽見了這聲召喚,三浦複又抬起頭來,“這櫃子下麵有個地蓋,你將它掀開,會看到一截樓梯,樓梯通往地下室,到了地下室後,進左手邊那個房間,記住,左手邊,”三浦說到這裏嘴角浮上一絲笑意,“那裏有幾座標本,猴子、貓頭鷹、狼、狐狸、狸貓……‘雛菊’,就在狸貓的肚子裏。”


    懷瑾看著三浦,他看上去比前一刻更虛弱了,真不知道等自己從地窖走上來時他是否依舊活著,懷瑾衝他點了點頭,“我去取了就來,你堅持住。”


    地窖裏亮著一盞煤油燈,卻更顯陰森詭異,下去後左右兩道門,懷瑾推開左手邊那道,眼下快些拿到“雛菊”最為要緊。


    屋裏撲麵而來的異味,伴隨著腐朽的氣息,像一座墳墓。


    懷瑾舉起煤油燈,一座座獸類的標本陰森邪氣,或站或立於台上,即便知道是標本,也不禁打起寒顫。她找到狸貓,將煤油燈擱置桌上,拿起隨身攜帶的匕首,劃開它的肚皮。


    硬邦邦的幹皮被拉開,懷瑾伸手摸了摸,摸到一隻手掌大的盒子。


    她將這盒子帶上去,三浦依舊那麽坐著,腦袋低低地垂著。


    “你迴來了。”三浦的聲音愕地響起,本是低而輕的,懷瑾的心髒卻猛地跳了一拍,她以為他死了。


    “你的任務完成了,走吧。”三浦又說道。


    “你呢?”


    “我?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三浦說完便閉上了眼睛,“懷瑾,你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懷瑾將他看了一會兒,半晌,“謝謝。”


    她轉身向門外走去,瑜兒,我來了。


    身後卻傳來輕微的“哢嚓”聲,懷瑾周身的肌肉隨著那輕輕的一聲愕然繃緊,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那是子彈上膛的聲音,她停下腳步。


    “不要迴頭,”三浦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看著你的臉殺死你。”


    “三浦……”懷瑾定在那裏,不能動彈。


    “懷瑾,你也不是ckc。”


    “為什麽?”


    “ckc和我有約,在她拿到‘雛菊’後,會從我這裏拿走一樣東西,作為她上繳‘雛菊’時的證明。幸子沒有跟我要,你,也沒跟我要。你倆的情報都不完整,也難怪,這是我們換了頻率後綴加的一條。”


    懷瑾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沒用了,隻是,瑜兒還在外麵,她能跑得掉嗎?


    “懷瑾,無論你的身份如何,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是幸福的。”


    “三浦,有什麽是可以交換的嗎?”


    身後傳來三浦的笑聲,他大約隻剩一口氣了,連笑聲都像簌簌下落的枯葉一般瘮人。


    “如果我不是這般光景,還真可以,可眼下,你隻能陪我死了。”


    屋中不再有聲音,氣壓猶如張開的弓弦,一秒,兩秒,懷瑾頭皮發麻,不知什麽時候便要聽到打穿自己的槍聲……


    嘭!


    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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