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陳彥及也從浙江老家迴到了渝陪,懷瑾便決定過去探親,也算拜個晚年。


    “瑜兒,你同我一道兒去吧。”她問道。


    “去渝陪?還要見陳先生?”董知瑜抬頭,眼睛裏滿是不確定。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嘛!”懷瑾邊揶揄邊將她睨了一眼,見她臉也脹紅了,“何況,你又不醜。”


    董知瑜低下了頭,小聲說道:“眼看春節假期要過了,這邊的工作……”


    “我替你辭了,”懷瑾站起身來,突然嚴肅起來,“你在玄武政府不算小人物了,畢竟做過幾年的臥底,戰後又受到了段雨農的表彰,辭職會有點麻煩,我帶你去一趟渝陪,見見我的養父,說不定還能見到段雨農等人,正好可以堵一堵玄武這邊兒人的口。”


    董知瑜抬頭看了看她,不語。她沒想到懷瑾將這件事處理得如此之快,前幾日見任之行,她還隻是向他請示換職的事,還未得到組織答複,眼下安平對她有所懷疑,自己若是這樣貿然離職……


    “你覺得不妥?”懷瑾見她這樣,複又坐了下來,“還是,你放不下政府的這份差事?”


    “懷瑾,有一點突然……”


    “瑜兒,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並且你答應了換職,在我看來,既然你是願意的,又何苦再拖延呢?多拖一日,隻是徒增你的危險一日,也讓我多擔心一日。”


    “別擔心了,”董知瑜邊說著邊去拿帽子和外衣,“我和‘那邊’已經斷了聯係,渝陪我同你一起去,也該給陳老先生拜個年,不過,這邊的職務,能不能暫緩幾日,等我們從渝陪迴來再辭?”


    “你去哪裏?”懷瑾見她要出門,微微蹙眉。


    “出去走走,”董知瑜迴頭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別擔心。”


    墓園子裏雖沒有人,卻熱鬧得很。時值春節,處處是活著的人為長眠者送來的物件,花花綠綠、灰灰白白,樹上掛的,地上鋪的……一陣風吹來,焚盡的未焚盡的都揚了起來,董知瑜將半張蒼白的臉埋進圍巾裏,輕聲咳了兩聲。


    她在一方看著古久的墓前駐了足,董家的墓做得富麗,卻並不壯觀,隻因支庶不盛,人丁有限。她將碗碗碟碟碟簡單地擺了兩三樣,輕輕歎了口氣,“娘,女兒是不是太貪婪?不願意放開她,也不願意放棄理想,這樣走下去,是不是遲早會遭報應?”


    這話說了出來,連她自己都心尖兒一顫,墓園子裏靜靜的,迴應她的隻有偶爾的幾聲烏啼,“若是早個幾年,或許還有的選擇,如今,若放了她,女兒豈不變作了負心人?那年她把女兒從蘆葦蕩接了迴來,女兒就想,這輩子不再對她有所欺瞞,可如今,晦國人走了,女兒還能怎樣?以前的法子再也行不通了,可這樣下去,將來必然傷著她,娘,您都懂嗎?您在那邊……保佑保佑我們……”


    再往後繞過兩座墳墓,有一座新墳,矮矮的,卻是董旬的衣冠塚。董知瑜將一壺酒擺了上去,又將酒杯斟滿,她沒有辦法討迴董旬的屍骨,等她從審訊室裏放出來,董旬和小石頭早被送去焚屍爐化成了灰燼,對於這位世代忠實的長輩、並肩作戰的同誌,她不但不能護他的性命,死後也不能保他屍骨周全……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她想找出特派員暴露的線索,也想找出特派員來玄的目的。


    身後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董知瑜不用迴頭也知道是誰,她靜靜地站著,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了下來,頭頂移來一方遮罩,像一朵展開的雲。


    “你也來啦。”


    “下雪了,我怕下山的路不好走,來接你。”


    “我們走吧。”董知瑜轉過身來,見懷瑾素手握著油傘,忍不住覆了上去,握住她的手,“這麽冷,怎麽不戴手套?”


    懷瑾卻將她擁入懷中,“是不是離職的事情委屈到了你?瑜兒,我明白你所作的犧牲,可是,我更想保護你。”


    這讓董知瑜更難過了,懷瑾隻道自己為了她放棄了信仰,卻不知自己更為隱秘的打算。她閉上眼睛,半晌,輕聲說道:“沒有委屈,我也累了,走,我們迴家吧。”


    火車沿著崎嶇的山路入川,又轉乘客船,一路奔勞,迎接她們的卻是《大公報》赫然登載的“雅爾塔協定的秘密”,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座陪都沸揚了起來。


    懷瑾將報紙折了起來,拎起箱子,“瑜兒,下船吧。”


    董知瑜舒了眉頭,“哎。”她想了很久,一年前美國為了讓蘇聯參戰而在“雅爾塔會議”上背著中國與斯大林簽下密約,說是密約,其實內容早就慢慢透了出來,渝陪政府也派人前去蘇聯談判,不過當初渝陪政府也要求著蘇聯抗晦,還有一層好處,這“密約”等於讓蘇聯承認韜國隻有一個政府,即渝陪政府,如果沒有蘇聯的支持,安平赤空也就孤立了起來。可現如今,羅斯福是早就死了,杜魯門突然選擇在這個時候公布“雅爾塔協定”,用意何在?


    這件事和特派員訪玄的目的有關嗎?他究竟要交代給他們這個小組一個什麽樣的任務?


    許是默契,懷瑾也在心裏琢磨著,“阿波羅”和這件事有關嗎?


    陳彥及的妻子早早就在月台候著,身旁還有兩個貼身警衛。陳夫人也是儒雅人,寫得一手好文章,見著了懷瑾,微微笑著,輕輕抱了抱她,“沒有哪個女孩兒能將軍裝穿得有我們阿瑾好看。”


    “母親,身體可好?”


    “好,都好,你父親也好。”陳夫人嗬嗬笑著。


    “外頭這麽亂,母親實在不該親自來接,”懷瑾微微側過身,“這是董知瑜。”


    “董小姐,”陳夫人將她看了看,“這麽俊俏的姑娘,阿瑾在家書上常提到你。”


    “陳夫人。”董知瑜恭敬頷首。


    司機早已候在出口處,兩名警衛另乘一輛車在前麵開路。


    “迴父母家,還要住旅館,你呀……”陳夫人嗔怪。


    “母親莫怪,家中姊妹兄弟甚多,一到過年都聚在一起,父親平日裏喜靜,太過擁擠,怕他吃不消。”


    “哪有那麽多人,在慈溪祭了祖便各奔南北了,憐兒也要去北平教書了。”


    “憐兒要走了?”


    董知瑜倒提起了精神,陳彥及的這個女兒,可是不折不扣的赤空。


    “昨日走的,我說你今天迴來,她的票買得早,這幾日船票很難買,大家都在鬧騰……”


    正說著,轎車來了個急刹車,司機連連道歉。待幾人坐穩,卻見一群學生,打著條幅標語,攔在車外,前麵車裏的警衛趕緊小跑過來護駕。


    “學生是為什麽事遊行?“雅爾塔協約”嗎?”懷瑾問。


    “聽說最近都在反蘇,鬧得挺厲害。”


    董知瑜看著學生們舉著的標語:“還張鋅夫公道!”、“鐵血保衛東北!”,甚至還有“赤空應該以國家權益為重!”


    反的是蘇,卻拐到了赤空頭上,董知瑜蹙起了眉。


    正思量,幾個學生卻將矛頭對準了這輛車,隻聽一名女學生喊道:“那是政府的車!我們問問車裏的人,是國家主權重要,還是什麽虛偽的友好邦交重要!”


    這一聲喊完,其他的人也哄了起來,警衛趕緊吹起了哨子,遊行的學生們被攆慣了,並不拿它當迴事。


    車窗裏,董知瑜卻眼睛一亮,這個遊行隊伍裏有個人,看起來是那樣熟悉,下一秒她便反應了過來,連忙搖下車窗,剛想喊出他的名字,卻及時收了腔,隻對他揮著手,待那人朝自己看過來,才大聲喊道:“還記得我嗎?”


    此時的北方局辦事處紅岩,青年組和新青社的核心同誌正激烈地討論著,以新青社為代表的一方認為,蘇聯即民主自由的聖地,任何進步學生都不應該參與遊行;而反方則認為,這次遊行從本質上看還是愛國運動,其基調是捍衛國土,如果不參加,會出於孤立的境地,進步學生如果不參加愛國活動,今後的工作就沒法展開了。


    董知瑜的這位故人,眼前正處於這樣的矛盾鬥爭中,提到反蘇,他本能地抗拒,可協約的真相和張鋅夫事件又讓他覺得國恥不能忍,他站在遊行隊伍裏,隨著人群的推搡而移動著。


    直到看到轎車裏的女子,他愣了一愣,覺得對方喚的定不是自己,便朝左右看了看。


    懷瑾本能地將身子朝董知瑜那邊罩了上去,生怕她被窗外的學生傷著。


    董知瑜又拚命揮著手,朝那人笑著,眼睛裏卻噙了淚。男子看到這抹笑容,尤其是嘴角若有似無的梨渦,腦子裏電光火石一般,恍然大悟,他撥開人群走到了車旁,一時卻不知怎樣開口。


    “是我啊,小董,”她不禁伸出手來跟他相握,“沒想到你還在渝陪。”


    “真的是你啊!”窗外男子又是驚又是喜,“你和原來不一樣了!”說著又打量了一下車裏的人,“你……”


    正說著,旁白有人喊道:“柏存彥,你認識她們?”


    原來他的名字沒變,那麽,他沒有在做地下工作?他比自己還要大幾歲,該過而立了,怎麽會和年輕學生們在一起?董知瑜思忖。


    “唉,唉……”叫柏存彥的男子這麽應著,拿不準董知瑜此時的身份,他不想貿然說什麽。


    “柏師兄,車裏都是婦孺家眷,可不可以和他們說一聲,莫要為難?”


    “嗯,”柏存彥應著,“他們都是震旦的學生,我現在學校做社團輔導工作,你要是有空,可以迴母校找我。”


    “一定一定!明天上午可以嗎?”


    “明天上午我在學校等你。”


    待董知瑜搖上車窗,不禁感慨,兜了一大圈,居然又遇到了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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