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可是若沒有等待,又怎能更好地珍惜來之不易的一切?


    她總是跟我說:你等我,我定會迴來。


    為了這一句,我等過了生離,等過了死別,等過了一年又一載,等過了雁過與葉落,直到把生與愛等成了信仰。


    後來她跟我說,將來有一天,我們雙雙老去,我要做先走的那一個,她說,你別走遠,等著我,我一定很快趕來找你。


    那年我去下關煤炭港救weian婦,被她責罵,我等她來;去上海過年,我給了她姑姑家的電話,等她;塚本恕要殺她,將她軟禁,我等她;要除掉北川,她隻身住進了烏園,我等她;她將我丟進蘆葦蕩,溯洄從之,等她;太平洋戰爭爆發,她下南洋赴戰場,等她……


    而她亦沒有一次讓我空等。“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謙謙君子如她,又怎會食言?即便世人都道她已香消玉損,即便那六尺高的墳塋有青石圍砌,她仍要來夢裏對我說,迍邅亂世,你若不信我,又去信誰?


    我準備好了一切,坐在窗前等她。一壇薄酒,兩支紅燭,窗上一帖不敢張揚的紅雙喜,襯著我身上的紅衣和鬢上的一朵小小紅梅。我甚至沒有準備一道菜肴、一盤瓜果,不,我要的是宗教般神聖的儀式,不去摻雜俗世的種種。很久以後,憶懷說這場婚禮太過簡陋,她要為我們補辦一場,我謝絕了,這世間任何的盛大與華美在我們心中都不及那一場簡陋,那是我們獨一無二的一世相許,是我們不可複製的儀式。


    我等過她那麽多次,焦急的、擔憂的、困惑的、絕望的……卻沒有哪一次如今晚這般微妙。以前的種種等待,我都在心底害怕她不來,今天我明明知道她會來,反倒壓著那麽一絲的不知所措。


    我站起身,去盥洗室照了照鏡子,又往手上抹了些雪花膏,邊擦著手邊迴到窗前坐著等她。不大一會兒,我覺得手心又沁出些薄汗,便又起身去到盥洗室,洗了遍手,擦了迴雪花膏……我不知道這樣往返重複了幾迴,等我終於聽到台階上熟悉的腳步聲,我的心跳亂了節拍,像終於等到了花轎的新郎,又像洞房中終於等到筵席散場的新嫁娘。


    她來了,帶來一室的暗香。


    她笑笑地看著我,輕聲說道:“你著紅色真好看。”


    好看嗎?這熱烈的顏色我在平日裏並不敢去觸碰,今天,這紅色是為你而穿。


    我看向她,她穿了一身挺括的軍裝,像是新做的,我走上前去,在燭影搖紅中端詳著她,她的頭發長一些了,在軍帽下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垂到了肩上,我不禁抬手去拂她的秀發,順著她的發又拂到她的肩章上,凹凸的紋理,摸上去有些奇怪。


    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隻延展了胳膊環住她的頸。


    “瑜兒,”她卻輕輕覆住我的一隻手,“你看我這身軍裝。”


    “嗯?軍裝……”我放開她的頸,往後縮了一縮,將她打量著,還是那枚肩章吸引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伸手撫了上去,“咦?這肩章像是手工縫製的……”


    她卻什麽也不說,滿眼含笑地將我看著。


    我恍然大悟,“這是……渝陪的軍裝!”


    她點了點頭,“傻瓜,我怎麽會穿著偽軍的軍裝和你喝交杯酒?”她攬住我的腰,“雖說兩邊的軍裝幾乎沒有差別,我去做了這身新的,自己縫了這肩章,你看,仍舊是一顆金星,少將軍銜,汪兆明提拔的中將,在我心裏並不作數。”


    我聽著這話,心中些許釋然,轉而卻又覆上另一層遺憾的色彩,她仿佛和我心意相通,我才剛剛一愣神,她的眼中便蒙上一層失落的薄霧,我們看著彼此,卻說不出什麽,隻見她眼中的薄霧漸漸散開,唇角一揚,低聲道:“今兒這酒,是讓不讓我喝了?”


    我這才緩過神來,將她帶到窗前,“懷瑾,我布置得很簡單,你……會不會失望?”


    “我喜歡這樣的,和我心裏想得一模一樣。”她看著我,燭光在她的眸中跳動。


    我將兩個杯子斟滿酒,一杯遞給她,“喝了這酒,你就是我的妻子,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不可反悔。”


    “你錯了,”她將酒杯接了過去,“正月十四我們就已結為連理。”


    “那個不算,”我想起“墳”前那場悲壯的儀式,鼻頭一酸,轉念卻又慶幸,“我要聽你親口說出的誓言。”


    她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又抬眼看著我,我亦啜了一小口,我們互換了酒杯,她伸出修長的手臂,繞過我端著杯子的手,停留在胸前。


    “我,懷瑾,今日與董知瑜赤繩係定,珠聯璧合,他年定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我,董知瑜,今日與懷瑾一堂締約,永結良緣,以白頭之約,載明鴛譜。”


    我們相視一笑,仰頭將剩餘的半杯酒水飲盡,酒辣了,灼出一眸淚水,未曾滾落,我不禁破涕為笑,“今日我要罰你一杯,為你讓我虛驚一場,在‘墳’頭白飲了那一杯酒。”


    她將酒杯斟滿,一飲而盡,卻又再斟滿,再飲盡,這還不夠,又一次斟滿,對我微微一笑,“我自罰三杯,隻求媳婦原諒。”說完一仰頭盡數吞下。


    我奪過她的杯子,“好了好了,你這大病初愈,不可以喝得這麽猛!”


    她低頭,鼻尖輕輕蹭著我的前額,“賞罰有度,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儀式嗎?”這最後半句已化作耳語,絲絲酒香溢出唇齒。


    我仰頭吻上她的唇,你看紅燭已過半,剩下的儀式就交予這夜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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