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普沿著曼德勒山脈北上,終於來到一座中型城市,雷德在入城的路口停了下來,轉身問馬修:“決定了嗎?帶著她歸隊?”


    馬修看了一眼後座上漸入昏迷的懷瑾,先前在診所裏找到她時,自己是一心想帶她去美軍基地療傷的,可這會兒又犯難了,她究竟是什麽身份?又是以什麽身份來到了緬甸?如果是代表了汪氏政府,又怎麽將她帶去同盟國基地?天津一行曾讓馬修幾乎斷定懷瑾是渝陪的人,若她的這個身份可以公開,倒也沒有什麽問題,可是……


    他又看了一眼後座的懷瑾,她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猶豫,竟漸漸轉醒過來,但看上去比在診所接到她時更加虛弱了,看樣子得趕緊找個地方讓她繼續接受治療才行。


    “馬修……電報……”懷瑾念叨著。


    馬修打開車門,坐到懷瑾身邊,低沉著嗓子問道:“懷瑾,發電報前我想問你,可不可以將你帶迴我們的營地?”


    懷瑾的雙眸依然緊閉著,眉間卻皺了起來,良久才緩緩睜開眼睛,主意早在她的心間,卻要睜開眼好好地迴答,仿佛這樣才顯鄭重。


    “不,送我去……晦軍……”


    馬修低垂著頭,這個答案並沒有讓他感到驚訝,隻是一時心中不忍,但他明白,這是懷瑾的決定,自己無法左右。剛才在路上他已經查看了地圖,胸中大抵了然,“好,最近的晦軍營地在四十公裏之外,送你過去之前我和我的夥計要換部車,換身衣服,另外還要送你去醫院注射些抗菌劑。”馬修看著懷瑾,他明白這種渾身傷口發炎隱隱作痛的感覺。


    懷瑾唇角淡出一絲笑意,昏昏醒醒這一個月,這一刻心裏總算有了著落,隨即卻眉頭一皺,不知為何,先前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冰封了住,竟覺不出疼痛,這一刹似乎全身的神經都活了過來,鎖骨、後背、腿……竟一起發作,好似無數邪魔在身體裏興風作浪,而她唇角的笑意卻深了些,“馬修……電報……發給劉媽。”


    從當地的郵局出來,馬修揚了揚手中的單據,“國際加急,24小時內劉媽將接到關於你的消息。”


    換了身商人的衣裝,馬修去車行租了車將懷瑾帶去醫院,雷德將軍普隱在林子深處,摸迴醫院時,懷瑾的吊瓶中也就還剩五分之一的藥劑,馬修一個人在迴廊裏抽著煙。


    雷德也摸出一支煙,並排靠在馬修身邊的牆上,舒了口氣。


    “夥計,謝謝你。”馬修在雷德肩膀上輕輕砸了一拳。


    雷德揚起眉,夾著煙的手鬆鬆垮垮地擺了一下,將馬修多餘的客氣揚了去擺了走,他瞟了一眼馬修,對方此時的神情與姿勢比頹廢還要差一口氣,與之前那渾身透著神經質般興奮的馬修判若兩人。


    “所以,送她去晦軍那裏?”雷德狠狠吸了口煙,問道。


    “對。”


    雷德想再問什麽,看了眼馬修,終究還是放棄了,隻將那疑問又和著一口煙吞進了肚子裏。


    “你相信我?”馬修見他欲言又止,明知他有疑問,自己卻不能說,而他如果真的問了,自己其實也並不百分百地能迴答明白,便隻問了雷德這麽一句,簡單的一個問題,卻是在幫助懷瑾時同樣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當然,我相信你。”


    馬修笑了,這笑裏夾雜著釋然與無奈,自己的迴答也是如此:相信她。和雷德一樣,相信,所以不計代價出手相助。


    “她是個優秀的人,優秀的戰士,”馬修扔掉了手中快要燃盡的煙蒂,“是我的……朋友。”說完又淡出一絲苦笑,那枚小照在腦中一閃,又散了去。


    一輛37年的黑色老dkw在黃土路上飛奔,前方就是晦軍哨卡,雷德的車越開越慢,再往前竟快慢不均起來,馬修瞟了一眼他踩著油門的那條微微發顫的腿,咧嘴笑了起來,他又恢複了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模樣,似乎剛才在醫院走廊裏那個愁苦而沉悶的人完全是另一個人。


    “雷德先生,你這樣子可不像一個一心想要酬勞的投機商人。”馬修斜著嘴角笑道。


    “怎麽不像?商人遇到荷槍的兵,不緊張才怪!”


    馬修輕笑出聲來,迴頭看了一眼端坐在後座的懷瑾,她閉著眼睛,露出的皮膚本就蒼白無色,一瓶藥水注射進血管後更是讓皮膚白得像紙一樣可怕。她能挺過去嗎?馬修想道,又一次離別,在有限的生命裏不知是否還能遇到她,若再次相遇,真希望不再是這等情境,不再是以往的任何情境,是該在和平環境中再相遇,坐下來好好喝一杯吧。她和知瑜……


    懷瑾的眼睛倏地睜開,穩穩地看著馬修,像是有著某種感應。“馬修,”懷瑾輕吐出聲,身體的疼痛暫時得到緩解,那是一種生怕轉瞬即逝的輕鬆,在醫院裏她勉強進了些流食,從未有一刻,她對生如此渴求,她要活著迴營地,活著迴玄武,活著迴到瑜兒身邊……“馬修,”她屏足了氣,馬修伸出手,卻懸在半空,那是條件反射地想要去握一握她的手,卻在中途猶豫了,懷瑾將他的手握住,緊緊地,“你又救了我一次。”


    馬修篤定地看進她的眼中,綠色的火焰團團簇簇地跳動,懷瑾的手是溫涼瘦薄的,卻傳遞給他一種厚重的溫暖,厚重得讓他覺得任何厚重的話語都是多餘,就隻牽了牽嘴角,半晌,“迴了玄武,代我跟知瑜問個好吧,哦,我還欠她十支火箭筒。”


    懷瑾看著他,她的眼中原是波瀾不驚,這一刹卻仿佛被那團綠色的火焰感染,眼底溢出一波泉水來,四目相接,空氣中似乎有一股力在牽扯,他的心隨著她眼底泉水的暗湧而沉入穀底,隨即又升騰上來,莫名地釋然;她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他眼中瞬息萬變的火焰,明白了他不說破的成全,她的唇角微微揚了上去,手中握得更緊了。


    都說“一笑泯恩仇”,這該是一笑泯恩愁吧。


    轎車意料之中地被關卡處的晦國兵攔了住,幾個戴著狗耳帽的晦國兵端著槍跑了過來,雷德條件反射地去摸槍,卻摸了個空,槍連同軍裝都藏在了林子中的軍普裏。


    帶頭的晦國兵嘰裏呱啦地嚷嚷著,將頭伸向車窗,馬修和雷德舉起雙臂,露出雙手。


    “我是懷瑾,”冷冷的聲音從後座傳來,“中華民國玄武政府皇協軍南洋派遣軍司令。一個月前在硫瓦河戰役中身負重傷,請皇軍接收並送我迴仰光。”


    幾個晦國兵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如何接應,領頭的晦國兵終於反應了過來,怒道:“你,不要命了是嗎?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跑到皇軍的營地搗亂??”


    懷瑾伸出手,頓時引起一陣騷亂,“哢擦、哢擦”晦國兵的槍紛紛上了膛。


    “我的證件和軍裝都丟了、爛了,這是我衣領上的軍銜,”說著攤開手掌,“請立即聯係飯田祥二郎司令官,告訴他皇協軍南洋派遣軍司令懷瑾在這裏,我和他自一月份開始就居住在仰光的竹宮裏,如有耽誤,小心你們的性命。”懷瑾拋出飯田祥二郎,她知道對方對自己是無比感激的,一個月前關於蘇瑪樾烏的情報,她差人直接匯報給了飯田,他手裏應該還有自己當初從蘇瑪樾烏那裏智取的密信。


    “我就在這兒等著。”懷瑾說完這一句便閉上了眼睛。


    一時大家都陷入沉默,為首的晦國兵對身後兩人使了個眼色,那兩人小跑著迴了營房,其餘人依舊端著槍,和車裏三個手無寸鐵的人對峙著。


    很快,先前兩個晦國兵跑了迴來,在車外大聲問懷瑾:“飯田司令問你,一個月前去硫瓦河的路上,你給飯田司令他捎迴了什麽?”


    “一封來自蘇瑪樾烏的密信。”懷瑾依舊閉著眼睛,聲音卻穩穩的。


    兩人對為首的晦國兵使了個眼色,又繼續說道:“懷瑾司令,飯田司令說會盡快安排您迴仰光療養,另外您當初留在營房的手.槍和物品,他們還為您保留著。”


    “他們,是誰?”為首的晦國兵將槍口轉向馬修和雷德。


    “不認識,兩個瑞士商人。我答應給他們一筆酬金,讓他們把我送來,可我身上沒有錢,你們有嗎?”


    幾個晦國兵又是麵麵相覷,“錢,沒有!讓他們快滾!”


    懷瑾想了想,改用了並不太熟悉的英文:“沒有錢,你們走吧。”


    馬修卻著實憤怒起來,“什麽?沒有錢??你是耍我們嗎??”


    懷瑾並不理會,徑自開了車門,卻沒有走出去的力氣,“我需要一副擔架。”她對車外的晦國兵說道。


    “說好的酬金呢?!我要酬金!要錢!!”馬修說著對著大家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擔架很快抬了過來,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晦*醫,他們將懷瑾抬了上去,馬修眼看她要離開了,卻還是不依不撓,“喂!說好的錢呢??”


    “嘭”的一聲,他的大腿挨了一槍,頓時沒了聲音,痛苦地倒在車裏,雷德瞪大了藍眼睛,“馬修!!”他大叫出來。


    “我沒事……打在了腿上。”馬修咬著牙說道,這一句是說給懷瑾聽。


    “讓他們走吧。”懷瑾對晦國兵說。


    晦國兵一揚手,雷德立即發動起轎車轉頭往迴奔去,“你這是為什麽??”雷德幾乎咆哮了。


    “快迴去換車然後迴營地,我身體裏這顆晦軍的子彈足以幫我們編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再讚助一車軍火,我們的事情應該可以擺平。”馬修死死掐著大腿根部,咬牙切齒地說道。


    “先帶你去醫院處理一下!”雷德吼道,“感謝上帝那一槍不是打在你的腦袋上!”


    “他們不至於敢打死瑞士商人。”馬修竟咧開嘴笑了。


    天剛蒙蒙亮董知瑜便坐了起來,自從聽了傅秋生的那番話,她那顆漸漸死去的心便又複活起來,夜晚是多麽難熬,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一遍遍跟自己說“她沒有死,沒有死”,又一遍遍跟自己說“不要抱太大希望,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多麽害怕到頭來又是一場空,那麽自己又要經曆一場失去懷瑾的煎熬嗎?那是斷斷熬不過去了,熬不過去。


    今天傅秋生就要動身去渝陪了,他獲得了上峰的批準,去渝陪和上級當麵談一談,再找個機會看看陳彥及,和他聊聊,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他相信,這趟渝陪之行後,他便可對懷瑾事件的真相有個大致了解,而此時他最為關心的,也不過是,懷瑾究竟在哪裏。


    董知瑜起了身,簡單洗漱了一下,看著天也亮了,便打算趁著清晨沒什麽人時去給傅秋生踐行。剛抓起皮包就聽見急急的腳步聲,順著台階到了近前,隨後門便被叩響了,正要張口去問,來人倒自報起了家門:“姑娘在嗎?我是劉媽啊。”


    董知瑜趕緊放下包,奔至門口,將門打開,“早啊劉媽,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哎喲董姑娘!”


    劉媽邊跨進門來邊給她使了個眼色,董知瑜趕緊關緊了門,將她拉進臥房,“到底怎麽了?”


    “你看!”劉媽說著從衣兜裏拿出一封電報,“送來的時候說是緬甸加急拍來的!你看看這都寫的啥?”


    急切、祈盼,還有對未知事物的恐懼,這些複雜的情緒瞬時糾纏著脹滿董知瑜的心房,糾纏到她的麵容都微微有些扭曲,她一把抓過那封電報,上麵是密密的一句英文,這讓她剛剛升騰起的希望又倏地跌落迴去,不免喘出口氣,再凝神看了下去:


    懷瑾暫且平安,將送至晦軍營地。——吉祥幣


    她大口大口地喘了起來,帶著顫巍巍的氣流,將那行字反反複複地看著,確認著……吉祥幣……那是馬修啊!不是他又是誰,會用英文發這電報?她突然拚命甩了甩頭,“劉媽……劉媽!”她伸出手抓住對方胳膊,“我又是在做夢對嗎?我是不是在夢裏啊?”這麽問著,她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屏起唿吸,生怕醒過來麵對一場空歡喜,可自己卻還是站在那裏,便又朝著腿上狠狠掐一把,疼得自己流出了眼淚。


    “怎麽啦姑娘??究竟啥事啊??”劉媽急得直瞅著董知瑜,一邊急著想知道這電報上的內容,一邊又看她這般不正常,替她著急。


    “懷瑾她……”董知瑜剛說了三個字,眼淚便噴灑出來,收也收不住,她卻非又笑了起來,“懷瑾她沒死啊劉媽!她還活著!!她可能快要迴來啦!!”


    她也不管劉媽說了什麽,一轉身往屋外跑去,跑進朝晨的清冽中,一路往夜金陵跑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管,臉被風吹紅了,腳下一滑摔了一跤,她往前爬了兩步又站起來,生怕這一跤耽擱了自己似的,她的全部生命都拿來跑了,跑到了夜金陵門口,傅秋生正拎著個皮箱子準備出門,她一把拉住他,帶著一股子清晨濕冷的風,臉上的肌肉不知是往笑還是往哭去牽扯,便扭曲了起來,嗓子也啞了:“懷瑾沒死啊!她沒死啊!!她要迴來啦!!”說著揚了揚手裏的電報。


    至於傅秋生說了啥,她也無暇顧及,便又徑自轉迴身跑了起來,冷風順著她大口唿吸的口唇灌進了身體裏,她卻覺得舒適得很,想要感受更多凜冽的真實的東西,她跑過了和她一起壓過的馬路,跑過了一處處迴憶,終於跑不動了,“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她的雙手擁抱著蒼茫茫的大地,唇角幸福地勾了上去,用最後一口力氣呢喃著:“瑾,我相信你啊,我等你,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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