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再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城隍廟守歲了,今年除夕,你就是要跟我走。”


    “你以後每年都來我家過年。”


    “不要離開我,我怕……”


    “不離開你,我發過誓的,你等我,我定會迴來。”


    “我要你永遠都不要再想我。想我,就意味著分開,我們不再分開。”


    ……


    夢境裏仍在上演著宛若前世的山盟海誓,意識逐漸流迴大腦時卻聽見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那聲音時遠時近,一句三歎:“她一個沒經過啥事的姑娘家,你們就不能避著她再說?瞧把她嚇成這樣……”


    “娘……我自己當時都懵了,急著問那顧參謀發生啥事了,哪還想到那麽多……”


    “唉……”婦人又歎了一聲,“這懷參謀怎麽就……太慘了!”


    是了,她沒了,什麽都沒了,為什麽要醒來?


    “噓……”房間裏不知誰提醒了一聲,許是看到董知瑜輕輕蹙了蹙眉,一時所有人都圍到了床邊。


    “閨女?閨女?”


    “知瑜?”


    葉銘添上前握著她的手,緊緊盯著那張慘白到透明的臉。


    眼珠在眼皮下輕輕滾了滾,終是沒有睜開,她想再睡迴去,睡到那些迷迷蒙蒙的夢境裏,她沒有勇氣麵對睜開眼後的這個世界,也許,等再次醒來,這裏的一切也隻是夢境。


    “知瑜?醒一醒啊!”這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董知瑜聽出來了,是周碧青。她不知道這個屋子裏聚集了多少人,可她知道,自己想見的那個終是不在。


    也許她在呢?她從不像這些人似的吵吵嚷嚷。


    眼皮再次動了動,微微咧開一條線,白色,四處是耀眼的白色,她感到眩暈,趕緊又合上了那條線。


    “知瑜,醒醒,你看看這病房裏,我們都在呢。”這是葉銘添的聲音。


    再一次的嚐試,讓那白色的耀眼刺透自己,她想看的,隻不過是她,她在不在?


    目力虛弱,吃力地飄搖在床邊的每個人臉上,葉銘添、葉家父母、周碧青、周碧青的弟弟,徐師傅也來了,微微朝自己點著頭……就沒有了嗎?再吃力地轉一圈,闔上了眼。


    大夫趕來了,檢查了一番,隻說沒大礙了,靜養幾天便好。


    兩天過去了,她卻隻是昏睡,葉家人將她接了出去,暫時由葉母陪著,住在董知瑜的宿舍裏,葉父每日幫她號脈診治,順帶也摸一摸這不生育的病況。


    葉母問起來,他也隻是搖頭,將老伴兒拉到外間去,歎著氣,“這姑娘情況不大妙啊,虛得厲害,不要說生育,如果這樣下去不見起色,壽辰都是個問題。”


    “這……醫院裏的大夫不是都說了無礙了嗎?”葉母卻總也想不通,這麽高級的醫院裏的大夫都說了沒事,可這閨女卻像傻了似的,話不知道說,不睡的時候也就那麽杵著,連眼珠子都不知道轉一轉,喂一碗藥漏半碗,竟然都不曉得往肚子裏咽……“她這是不是魂被嚇沒了?要不要請個人瞧瞧?”


    “胡說八道!那西醫的大夫和那些個神仙道士一樣不靠譜兒!大夫說她沒事,你看她像是沒事的樣子嗎?還得咱們中藥調,不過我給她號脈時感覺啊,就算調過來也不像是個有福氣的。”


    “那咋辦?人家和咱們可是訂過親的啊,她姑當初臨走時可把這閨女托給咱了。”


    “唉……”葉父歎了口氣,“眼下就隻能下猛藥,看造化吧。”


    雨“悉悉索索”地下了下來,在頭頂上某種闊葉植物的葉脈上改變了流速與流向,“啪嗒、啪嗒”滴落在幹涸的唇上,水,這生命最本源的需要讓垂死的人本能地鬆開唇齒,迎接著每一滴潤澤著它的雨露。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半空中傳來幾聲脆脆的鳥鳴,突然在耳鼓中轉為“嗡”的一聲,又消失了。


    她管不了那麽多,眼下她的意識裏隻有一個問題:自己是在所謂的黃泉路上醒了來,還是依舊活在那個不舍離去的世上?


    她努力調動起身上的每一處感知,每一個細胞,可卻毫無知覺,有那麽一刻,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身子已經沒了,就隻剩個殘存了些許記憶與感知的腦袋?而過一刻,這腦袋也將永遠地停止工作了。


    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麽也抬不起,不知過了多久,錐心的痛從身體某一處傳來,接著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波及四肢皮骨、五髒六腑,這身子,似乎無處不在疼痛。


    還好,至少身體還在,而自己……她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條縫,雨後初晴的天空有著豔麗的顏色,這會兒卻刺得她直流淚,慌忙又闔上了眼……而自己終是在這人間活著。


    懷瑾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躺了多久了,隻記得自己正站在離那柚樹不遠處的地方聽士兵喊話,她捏著手心,拿望遠鏡觀察著對麵的動靜,天邊傳來“轟隆隆”的戰機聲,循聲望去,竟是美援空軍到位,再去看對麵杜聿明的反應,隻見他邊緊急對部下喊著話邊打著手勢,她知道,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卻沒想領頭的一架飛機還是丟下了炸彈,自己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耳中便傳來一陣刺痛,隨即被高高拋向半空……


    她掙紮著想要活動起來,雖然不曉得自己在這裏躺了多久,可她知道,如果這麽一直躺下去,也就活不長了。


    骨折是一定有的,也許還不止一處,尚且不能確定是否四肢健在,或者有沒有嚴重的皮肉傷,如果是這樣,那一定有大量失血,而更深入的,五髒六腑,是否有致命內傷?眼下也無從知曉。


    她努力攥起雙手,再放開,似乎上肢都還健在,又吃力地通過大腦中某個神經中樞的指引去尋找雙腳,卻怎麽也找不到似的。


    她的心不斷往下沉著,腿沒了?抑或是截癱?她拚命收起拳頭,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


    突然眼前那白晝的光芒被遮了去,她放棄了掙紮,精疲力竭地喘著氣,眼前忽地出現一個人,著實將自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個當地人打扮的婆婆,嘴巴一張一合,和自己說著什麽。


    耳鼓裏“嗡嗡”的,一瞬似乎聽到了她的喊話,一瞬卻又消失了。


    婆婆俯下身,用奇怪的手法在她的臉上身上拍拍又捏捏,隨後又跟她說著什麽,懷瑾隻將她看著,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也許是自己眼神中透出的迷茫與請求被她看懂了,那老婆婆對自己點了點頭,這一點頭,似乎給懷瑾注入了些許的信念,複又拉起懷瑾的手臂,在關節處摸了摸,緊接著似乎過了很久,那張黝黑的臉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她不知道,婆婆用同樣的手法捏了她的腿關節,自己卻毫無反應。


    等那張臉重新迴到自己眼前時,老婆婆的手中多了一隻金線繡成的錦囊,懷瑾認出,那是趕赴戰場那天早晨,蘇瑪樾烏送她的巫藥,自己一直裝在防水口袋裏。


    隻見她拿鼻子仔細嗅著那藥,隨即卸下身後的背簍,從裏麵拿出一瓶什麽東西,又對自己“嗚啦啦”地說著什麽,然後便又消失在視線中。


    婆婆將懷瑾的軍靴除去,軍褲卷至大腿,從瓶子中倒出一捧油一樣的液體來,拿錦囊中的藥灑了上去,頓時手中的液體變成了赤色,她擱下瓶子,將這混有藥砂的液體塗上懷瑾的一條腿,賣力地上下摩挲著,再如法炮製,摩挲起她的另一條腿,如此反反複複,眼見懷瑾的兩條腿也已經成了赤色。


    突然她感受到下肢傳來的隱隱灼燒感,仔細辨別,這是自己腿腳上的感覺沒錯,再一努力,似乎腳趾也能夠動起來。


    婆婆似乎看到了懷瑾腳趾的輕微活動,加重了手上的動作,不久之後,懷瑾感到兩條腿內不光是燒灼感,還有些許的麻,很快,這麻感便不斷加劇,竟鑽進了骨頭裏,不能忍受,恨不能立馬爬起身來去跑個幾公裏,頭皮上竟發出汗來。


    她的腿挪動了動,拚命運氣支起胳膊,想要將自己支起來。婆婆見狀,停止了摩挲,將她的褲腿放了下來,那張臉又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將自己的肋骨各處摸了摸,這便將她扶了起來。


    終於得以坐起身,懷瑾在她的臂彎中看著眼前的藍天與樹,原來自己是跌落在了山澗裏,再低頭看自己的身體,身下是一片雨水未及衝刷幹淨的血紅,那是從自己身上某處傷口流出來的,等她迴了力氣,吃力抬起手,摸向頸間,摸到了什麽東西,唇角竟漾出一絲笑來。


    她慶幸,鏈子沒丟,她的小照沒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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