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沒有嚇到?”護士抬頭問懷瑾。


    懷瑾唇邊浮起一絲淺笑,搖了搖頭。


    護士看著她,似是有種神秘的感覺,卻又講不清具體神秘在哪裏,仿佛衣著、口音、氣質、神態……都和周圍的人不同,一時有好多問題,又不知從何問起,隻道:“剛才真的謝謝你呢!我是舊英軍醫院的護士,他們都叫我阿茉。”


    懷瑾隻淡淡笑了笑,點點頭,“應該的。”


    她不能和當地人過多攀談,如若讓對方知道自己是侵略軍的將領……這麽想著,便徑自走到那拱形的牆邊,坐在一塊半人高的石頭上。


    那個叫阿茉的護士有些悵然地看著她,原以為她這麽熱心幫忙,一定也很好說話,卻不想這麽冷冷的,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她轉身向四周看了看,看有沒有認識的小姐妹進來。


    一會兒工夫,阿茉不知在哪裏搞到了一點水,她抱著水壺走了過來,見懷瑾依舊端端地坐在那裏,外麵轟隆隆的炮聲和防空洞裏因此而“簌簌”散落的塵沙仿佛都影響不到她,她好似端坐在另一個世界裏,兀自沉靜。


    阿茉在猶豫之際將懷瑾細細打量著,她身上那件白綢緞的衫子經曆了這一晚上的奔勞已經髒兮兮了,那條紮在纖腰上的大擺長裙的裙裾此時也蔫答答地垂在腳邊,可盡管如此,她覺得這個女子的周身依舊散發著一種高貴的氣質,她一定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或者是英皇書院的教員?阿茉自顧自猜想著。


    正出神,不料懷瑾卻側過臉朝她看來,阿茉綻開了笑容,走上前去,“小姐,口渴嗎?”說著將水壺遞了上去。


    懷瑾思忖這水一定得來珍貴,“先讓她們喝吧。”她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那邊圍坐在一起的護士。


    “她們都有,有人搞來了一桶呢,小姐不要客氣。”


    懷瑾接了過來,“謝謝你。”說著仰頭喝了幾口下去,她是真的渴了。


    阿茉開心地笑了,“該我們謝謝你呢,那些病人情況都很糟糕,如果再不轉移恐怕就來不及了……”


    懷瑾將水壺遞還給阿茉,“你們這麽多的醫護人員都留在這裏?不怕危險嗎?”


    “危險是危險,可如果連我們都跑了,那些傷病員怎麽辦?再說,小姐你不也留下了嗎?”


    懷瑾牽了牽唇角,無言以對。


    正說著話,外麵的炮聲漸漸變小,最後徹底消失了,一些人開始躍躍欲試,想要離開防空洞。


    “請大家再耐心等待十分鍾。”一直不多話的懷瑾此時卻站了起來,對想要出去的人大聲說道。


    “好像停了啊!”人群裏有人表示異議。


    “請大家相信我,再等十分鍾。”懷瑾已經站在了防空洞通往出口處的狹窄通道上。


    人們見她說得堅決,雖不知是什麽道理,但又想十分鍾也不耽誤什麽,寧可信其有吧,便都坐了下去,繼續等待。


    果然又過了七八分鍾光景,突然一波炮彈像雨幕一樣從空中丟了下來,防空洞被震得抖動起來,幾個膽子小的護士嚇得抱成了一團。


    這波轟炸持續了三四分鍾,繼而銷聲匿跡。


    這個世界突然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將目光拋向了懷瑾,她轉身往洞口走去,有好奇的人站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跟她一起。


    很快懷瑾折了迴來,對大家做了個手勢,“可以走了。”


    防空洞的幾十口人陸陸續續鑽了出來,眼前的世界和兩小時前又不同了,一些記憶中的建築又沒了蹤影,石塊、泥沙,滿地皆是,唯一相同的是那燒了大半座城的烈火,此時仍在繼續。


    “小姐!請等一下!”阿茉尋到了懷瑾,追了上去。


    懷瑾轉過身,見是她,微微笑了笑。


    “小姐……”阿茉跑得有點急,這會兒大口喘著氣,等喘勻了,這才又開口道:“我一直想問,你住在這附近嗎?還會再過來幫忙嗎?侵略者來了,港人不分貴賤貧富,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們希望可以每天看到你呢!”


    懷瑾看著她,火光將她的臉映得急切而紅潤,懷瑾頷了頷首,“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再過來。”說完便轉迴身往坡道上走去。


    一陣唱詩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在這火光衝天的街道上顯得極不協調,懷瑾尋著聲音走去,坡道盡頭有一座教堂,走近了一看才發現,這教堂的一半都已被炸毀,成了一個露天的所在。


    聖壇前站著兩排唱詩班的孩子,僅剩的幾支蠟燭在他們腳下跳躍著零星的光芒,在這四處火光的城市中竟也十分耀眼,孩子們的麵孔上凝聚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哀傷和沉重,突然,音樂聲戛然而止,西洋神父從一台殘破的風琴後走出來,走到孩子們麵前。


    “孩子們,這是平安夜的讚美詩,不要這麽沉重,讚美,要讚美。”


    “讚美什麽?”一個孩子問道。


    其他人都安靜了下來,神父也沉默了。


    半晌,“讚美仁慈的主,讓我們和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依舊活了下來,跨過了又一個平安夜;讚美萬能的主,賜予我們和魔鬼鬥爭到底的決心,幫助這個世界找到光明。”


    懷瑾的唇輕輕顫了顫,她闔上眼睛,火光灼燒得她有些刺痛。


    “孩子們,我們繼續好嗎?”


    當音樂聲再次響起,那唱詩的聲音仿佛更加柔和了,柔和得讓人心酸,一曲終了,懷瑾睜開眼,轉迴身往酒店走去,她累了,需要一個空間和自己待著,需要一個空間去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董知瑜和葉銘添在湯包鋪子前道了別,一陣寒風刮過,她一個激靈。


    今天是平安夜了,可她卻孤單一人。


    她不想迴去,迴到那個昔日和愛人耳鬢廝磨的地方去,便騎著車漫無目的地碾在玄武城的馬路上,不知不覺已到了夜金陵門口。


    夜金陵,此刻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懷瑾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地方,董知瑜走了進去。


    方才和葉銘添喝了幾兩白酒,這會兒又在夜金陵喝了半瓶懷瑾最愛的威士忌,這麽一摻和,董知瑜隻覺胃中難過得緊。


    眼看就要到午夜了,董知瑜站起了身,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


    傅秋生在遠處看著她,皺了皺眉,走上前去,“董小姐,你沒事吧?”


    董知瑜抬頭,半天才將傅秋生認了出來,搖了搖頭,又覺大腦都跟著晃動起來,忙抬手去扶住自己的額頭,“沒……沒事。”


    傅秋生略一思忖,懷瑾走前特意來請求自己保護好她,這麽一想便幹脆說道:“你稍等,我送你迴去。”


    說著迴去吧台前和小哥交代了兩句,便又走到董知瑜身邊,將她輕輕扶著,“走吧。”


    “哎?不用……真的不用……”董知瑜還沒說完便差點栽倒。


    傅秋生叫了兩輛黃包車,將董知瑜送到家門口,“你等一下,我把她送上去就下來。”傅秋生對其中一個黃包車夫說。


    剛被傅秋生攙扶下車,許是這一路上吹了冷風,董知瑜彎下腰便“哇哇”地吐了起來,半晌才直起腰,難過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你看你,怎麽喝那麽多酒……”傅秋生搖搖頭,將她攙上台階。


    好不容易找著鑰匙開了門,傅秋生將她攙至床上,又去倒了杯熱水過來,“現在怎麽樣了?”


    董知瑜眼神呆滯地坐在床上,聽見傅秋生問話,也不曉得問的什麽,隻條件反射地點點頭。


    “哎……”傅秋生歎了口氣,他不曉得董知瑜今晚為什麽喝這麽多酒,對於這個姑娘他並沒有過多的了解,隻知道她現在在韜國也無依無靠的,“知瑜,你一個人可不可以?要不……”傅秋生想了想,“我把懷瑾那個老媽子接來照顧你一晚上?”


    聽到懷瑾的名字,董知瑜才迴了神,可腦袋反應還是比較慢,她將傅秋生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這才搖了搖頭。


    傅秋生看著她,也不知道是否聽進了自己的話,“那你自己好好的,我不方便耽擱太久。”


    董知瑜又點了點頭。


    傅秋生又歎了口氣,“那我走了,你別忘記多喝熱水。”


    “傅老板!”董知瑜卻“哇啦”一聲叫了出來。


    傅秋生轉迴身,“怎麽了?”


    “你是不是喜歡懷瑾?”


    傅秋生愣住了,隨即又轉身往門外走去,“你喝醉了,早點休息吧。”


    門“怦”地一聲關上了,董知瑜掩麵哭了出來。


    懷瑾坐在床前的寫字桌上,提筆給董知瑜寫信,她握著筆,千言萬語,卻寫不出來,也不能寫。


    下意識地摸向頸間,摸到那枚鏈墜,拿手指輕輕摩挲著。


    這些日子以來,有太多的話想跟她說,想告訴她自己的感受,對侵略者的恨,對守軍的複雜情感,對百姓的愛與同情,想告訴她自己有多思念她……


    然而這些都不能寫。


    她歎息著,耳邊又響起今夜在那殘缺的教堂中聽到的聖詩,那一字一句,無不讓她動容。


    這是一封沒有稱謂的信:


    “下午隨著皇軍來到了維多利亞城中,相信我們很快便要占領全島,一切安好,勿念。


    今夜是平安夜,我獨自一人在一座教堂聽了一曲讚美詩,詩歌是這樣唱的……”


    一周後,董知瑜坐在懷瑾家中,坐在劉媽身邊,給她念著剛收到的這封信,她的聲音哽咽了:


    “……


    ‘讓我愛而不受感戴,讓我事而不受賞賜;


    讓我盡力而不被人記,讓我受苦而不被人睹。


    ……


    求你在這慘淡時期之內,擦幹我一切暗中的眼淚;


    學習知道你是我的安慰並求別人喜悅以度此歲。’


    從教堂迴來,我的耳中便不斷迴響著這曲讚美詩,我想與你分享,並告訴你,用感恩的心做好自己能做的,等我迴來。


    懷瑾


    一九四一年平安夜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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