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子裏靜悄悄的,烏鴉本是鳥兒裏智商極高的,無奈在民間被盛傳為報喪之邪物而不受歡迎,說冤枉它也不盡全是,這會兒就有那麽幾隻立在樹枝上“呱呱”叫著。


    真是鳥鳴“心”更幽。


    十幾個人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開口的地穴前,各懷心事。


    懷瑾曉得,這死掉的北川對晦國人來說是半分價值也沒有了,按常理,可能也就找個空地弄個再簡單不過的墳罷了,可他們卻找來十幾號人,就連影佐都從滬都趕了來,還因著北川死前幾天和自己的那段“桃色”插曲,把自己也請來了。


    錯,死掉的北川還是有點價值的,就是最後再試探試探自己,既然如此,奉陪到底。


    懷瑾著一襲黑色風衣,從墨鏡鏡片後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場頗有些神秘色彩的晦國葬禮儀式,她從內心感到厭惡,此生最恨兩種人:侵略者和叛徒,而這個北川,卻兩樣都沾了。


    從法律意義上來說,他是個美國人,卻背叛了美孚,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欲將如此重要的情報呈交給侵略者,這樣的人死後卻能獲得一個如此隆重的儀式,連自己也要跟著去哀悼,而戰場上、敵後,多少愛國誌士死無葬身之地,真是應了那句“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儀式完畢,該是下葬的時候了,懷瑾走了出來,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能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將自己看穿。


    她走到北川那穿戴整齊的屍體旁,從包裏拿出一盤膠片,那是北川死的那天她“準備”在晚上約會時送他的,也就是她聽了大半個夜晚的《憶秦之夜》片段和歌曲,她蹲下身,將這膠片放置於北川胸口。


    站起身,她靜靜地看了屍體片刻,這便轉身離開。


    三浦浩二追了上去,“懷參謀,您不等葬禮結束再走嗎?”


    懷瑾停下腳步,像是穩了穩心緒,“三浦先生,我不想聽到泥土被鏟起並落在他身上的聲音。”


    三浦看著她那張沉靜絕美的臉,心中矛盾萬分,於公,他該試探她;於私,他仿佛不該在這個時刻打擾她。


    懷瑾看他無話,便繼續往園外走去。


    “懷參謀,”三浦走上前去,“您……那麽喜歡他?”他在公與私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懷瑾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他,抬起手緩緩將墨鏡摘下,滿眼哀傷和決絕,“三浦先生,我可不可以不迴答您的這個問題?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三浦再無他話,懷瑾戴上墨鏡走出了墓園。


    今天的計劃裏還有一件事情,她開上車直奔中山東路一號駛去。


    昨日中秋團圓飯桌上,懷瑾仔仔細細和劉媽談了一件事情。這些年來她確實富餘了一些財物,現金不多,早在中儲券通脹前都已換作了金銀細軟,存在中央儲備銀行的一隻保險櫃裏。上次的大火燒掉了家中物品,但真正值錢的不是很多,比較麻煩的就是存折和保險櫃單據。


    可這些天來一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銀行辦理掛失,直到知道影佐要來玄武,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


    如果說上一次自己落入敵手完全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這一次則可以將身後事安排妥當。她想立一份遺囑,交代清楚這些身外財物的去向所屬。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親人,隻有養父和瑜兒,養父的恩要報,但她知道養父不缺錢財,平生也最看不上錢財。


    養父有八名親生子女,卻沒有一人為黨國做事,全部都是不同程度的左.傾,甚至有那麽一兩個,養父曾經私下裏跟自己說過,應該是秘密加入了赤空黨,所以自己對黨國的效忠就顯得十分重要。他身為委座的文膽,子女們出了這麽大的問題,很多人想把他搞下去,但委座還一直重用他,如果自己再背叛,很有可能就會成為養父落馬的導.火.索,因此,對養父而言,自己最好的報恩方式就是誓死效忠黨國。


    至於瑜兒,懷瑾猜想她早把姑姑留給她的身家財產都換成了武.器捐給了她的組織,萬一自己有什麽不測,得給她留點什麽才好。


    可遺囑上是萬萬不能提及董知瑜的,也不可以提傅秋生,這些都是經不起敵人查證的危險關係,想來想去,隻有劉媽。


    這兩年來,劉媽在家中日日與自己為伴,開始一年隻覺得她人勤懇本分,近一年來發生這麽些事情,懷瑾看得出來,她是個聰明人,對自己忠實誠懇,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雖然不能挑明了跟她說明一切,這樣的事情還是可以交付的。


    於是在昨日的團圓飯桌上,懷瑾跟劉媽說,自己要立一份遺囑,申明若是遭遇不測,所有財產歸劉媽所有。而劉媽得到這些財物後,自行保留兩根金條,其餘的,懷瑾請她秘密交付夜金陵的傅秋生。


    當然,懷瑾也要跟傅秋生打好招唿,這些財產一半請他上交黨國,另一半給董知瑜。


    一半對一半,在她的心中,瑜兒和黨國一樣重要,也許從大義上說,她應該將大半都上交,像她的瑜兒那樣,交了全部身家性命,然而她的瑜兒已經身無分文了,孤單單一個女子,懷瑾不能讓她再過拮據的日子。瑜兒比黨國更需要這筆錢。


    眼下她早已準備好了一切證件和證明材料,包裏裝著一份擬好的遺囑,往中山東路的中央儲備銀行駛去,劉媽作為遺囑受益人,應該已經在那裏等她。


    到了銀行,懷瑾還是找之前幫她做事的那位儲備科餘科長,由於牽涉到遺囑公證,餘科長又把懷瑾介紹給了一個姓伍的科長,大家坐下來一聊才知道,原來這伍科長就是外交部翻譯科伍乃菊的父親。


    懷瑾一想,這伍乃菊可不就是當初古董商一事中董知瑜拿問題牛奶放倒的那個翻譯?這麽一對上倒覺得有趣。


    事情辦得還算順利,存折一周後就可以補上,保險櫃單據則要兩周,懷瑾想了想又寫了委托書一份,交代如果在此期間自己遇到什麽情況便讓劉媽來繼續辦理。那伍科長倒是多嘴,直歎懷參謀真是個細心謹慎的人,一兩周能發生什麽事呢?懷瑾隻道是自己的工作性質原因,很多事情沒有定數,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影佐禎昭獨自坐在憲兵司令部二樓一間僻靜的房間裏,他閉著眼睛,腦袋上戴著一隻耳機,耳機裏播放的是自北川死去以來,直到懷瑾發現並扯掉竊聽裝置為止,懷瑾房中的所有錄音記錄。


    然而一切都是那樣正常,找不出任何疑點。


    董知瑜坐在辦公桌前,想到葉銘添將要迴來,心中惆悵不已,她不知道他會迴來多久,至今沒有收到他的隻言片語,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放在以前,應該早就寫信來了。


    下班了,她推著自行車,想跟懷瑾商量這件事,卻又不能找她。


    邊這麽想著,邊就走進了沙塘巷中,她將車放在湯包鋪門口,走了進去。


    董旬見她一臉緘默地走了進來,心裏“咯噔”一下,別是出了什麽事才好。


    得了機會去到廚房,顧劍昌讓小石頭去外麵招唿,忙問董知瑜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董知瑜還是猶豫了一下,便將那次在滬都如何一步步被逼到與葉銘添訂婚的事情說了一遍,董旬聽完直歎氣,“我就知道這樁定親裏麵有蹊蹺,原來如此!”


    “他下個月要迴來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萬一這要是休長假,想和我成婚怎麽辦?”


    “懷瑾對這件事是什麽態度?”董旬問。


    “她……她覺得能避免就避免吧,所以才把葉銘添派往了前線。”


    董旬想了想,“唉!這可怎麽辦?眼下又不能和她接觸,不能讓她想辦法把那個姓葉的支走。”


    “她應該也想過辦法了,葉銘添要迴來,她應該第一個知道,可如果就沒有辦法,她也不能硬給攔著。”


    “婦人之仁!”一直沒發話的顧劍昌這才冒出一句。


    一時董知瑜和董旬都不作聲了。


    “真是婦人之仁,做諜戰工作,丟命且是眼睛眨都不眨的事情,為了掩護自己去結婚又有什麽?這懷瑾到底是個女人,竟然還動用職權將這個葉銘添派去了戰場,萬一她不能自圓其說,讓別人發現了其中的隱匿怎麽辦?就為了一樁婚姻冒著自己和你乃至整條線都暴露的風險?”


    “老顧,這話我不能同意。一樁婚姻不是小事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可能比丟命還難過,你看咱們知瑜以往要丟命時何時眨過眼睛?”


    “老董我這就要批評你了,既然投身革命,就要做好犧牲一切的準備,沒有我們的犧牲哪來以後的和平與富足?命可以丟,婚姻更可以委屈,何況從知瑜的描述裏,我覺得這個姓葉的並不是個惡人,如果他吃.喝.嫖.賭,你這樣惋惜倒還情有可原。”


    “他都做了漢.奸了,不比吃.喝.嫖.賭還可惡嗎?”


    董知瑜看著這兩人一番爭執,更加難過了,“董叔、顧叔,你們別惱,是我在關鍵時刻不能犧牲小我,滿腦子個人主義和機會主義。”


    顧劍昌看著她,歎了口氣,“知瑜,很多很多的女同誌,在做諜報工作時,不可避免地要犧牲自己的名節甚至更多,你要和他成婚,顧叔也不想看到,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如果有辦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悔婚,顧叔絕對是要讚成的,但你和懷瑾都不能因為這個而硬來,感情用事,萬一暴露了……”


    “嗯,”董知瑜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我再迴去想想,顧叔放心,我會小心的。”


    匆匆告辭了兩位,董知瑜走出了鋪子,那邊董旬追了出來,“小小姐……”


    董知瑜迴頭看見董旬,笑了笑,“董叔,你怎麽還叫我小小姐呢。”


    “這不,隻有咱倆的時候,您永遠都是小小姐啊,”董旬說著眼眶都紅了,“咱再想想辦法,讓您和那個不中意的漢.奸成婚,董叔對不起老東家啊。”


    “董叔不要這麽說,其實顧叔說得對,葉銘添也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況且,古往今來又有多少女子嫁給了自己的意中人?還有些時間,也許會有轉機,我再想想。”


    走出了湯包鋪子,董知瑜隻覺比先前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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