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埠迎來了一年中的旺季,每天大大小小的海輪、駁船進進出出,上千名赤膊的碼頭工人輪著班裝卸貨物,吞吐量眼看就要達到高峰。


    在離港稍遠處,馬修從一個位置偏僻的貨倉裏走了出來,他的貨價格不菲,因著成本也高昂,這年頭,能在晦軍的控製下打通關節,在天津埠穩占一處倉庫,進出也不受阻撓,處處都需要錢財打點。


    這樁買賣他親力親為,細節處皆過問把關,嘴上說因為這是一樁大買賣,也確實是,以往的大多數客人都是散買個幾箱幾盒,而像這樣成車的交易,對於一個軍火走私商人來說,確實很少,然而還有一點他不願說出的原因,隻因這是董知瑜要的貨,既然是她要的,就不能允許它出半點差池。


    目前就隻還差兩箱輕機槍,合夥人兩天後會準時送來,一切都還順利,馬修滿意地鎖上庫門,想起頭天晚上在天津“大都會”歌舞廳聽到的小曲兒,便哼了起來,一路往港口外走去,路邊的碼頭工人們時不時抬頭瞧瞧這個金發碧眼的洋人。


    後麵一個身形俊雅的男子,一身儒商打扮,帽簷壓得極低,遠遠地和馬修保持著一段距離,他看似不經意地瞅著路邊來來往往的板車和揮汗如雨的工人,然馬修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仿佛都沒逃過他那雙眼睛。


    董知瑜和葉銘添在滬都送走了葉家老夫婦,順利迴到玄武。這門親也就定了,姑姑說還是有些倉促,無奈身逢亂世,一邊要上戰場,一邊要動身去大洋彼岸,排場便隻有靠後,隻是覺得這葉家倒也靠譜,葉銘添也是年輕有為,又架不住他對董知瑜一往情深,總的來說,姑姑家是放心的。


    就隻還是不停對葉家二老旁敲側擊,希望這小兩口將來還是可以隨他們到美國定居,葉家二老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這樁事情是他們活了大半輩子想都沒想過的,自己是絕對不打算去什麽美國,至於兒子媳婦,私心講也不舍得他們過去,然而也理解董家姑姑的心情,就想著先把親定下來再說吧,到時人都是他葉家的人了,去留還不是得聽長輩的。


    迴了玄武,葉銘添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這種感覺甚至蓋過了將要上前線給他帶來的不安,他帶董知瑜挑了家環境不錯的館子,要了二兩小酒,說是單獨慶祝一下。


    董知瑜不能再拒絕,陪著他吃了晚飯,酒也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足飯飽,葉銘添便送她迴去,走到那露天的樓梯下,葉銘添說要送她上去,董知瑜一直對年後那次在家裏發生的事情心有餘悸,便連忙謝絕,隻說自己乏得不行。


    葉銘添心中直犯嘀咕,早盼著有個機會和她好好溫存一番,如今親事定下來了,雙方家長都點頭了,隻覺得底氣足了不是一成兩成,再加上剛喝了酒,被她這麽一拒絕,一股熱氣從丹田直衝腦門,攔腰便將董知瑜抱起,三步兩步衝上樓梯,邊啞著嗓子低吼道:“你是我媳婦兒了懂嗎??”


    等董知瑜反應過來,人已經快被他抱到樓梯中央,嚇得她花容失色,眼淚奪眶而出,手兒腳兒也不管抓到什麽踢到什麽,隻是死命地掙紮,邊禁不住叫了出來:“快放開我!放開我!讓我下去!!”


    葉銘添哪管這些,到了門口,一把將她放下,“開門!”


    “不開!你走!”


    葉銘添不和她辯,一抬手便將她抵至門上,將她抵得死死的,準準地往那兩瓣驚嚇得未及合攏的唇上吻去。


    董知瑜立即想要將他推開,可兩隻手臂早已被他鉗住,哪裏還動彈得了,便一邊扭過頭,一邊喊道:“放開我!你流氓!!”


    葉銘添怒了,他似乎今天非要讓董知瑜就範不可,將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邊喘著粗氣低吼道:“我流氓?你就是我媳婦兒了你敢說我流氓?!你又有多冰清玉潔??上次在東和劇院,是誰那麽主動投懷送抱?今天你又高貴起來了??”


    陣陣酒氣熏得董知瑜胃中湧動,而她也從未被一具男性身軀這麽親密無間地貼合著過,一時亂了方寸,隻覺腿腳還能動彈,便卯足勁亂踢起來,口中也大聲唿救。


    一樓馬家的門開了,隻聽馬家太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董小姐嗎?”


    樓梯口上兩個人一時靜了下來,董知瑜隻覺麵前這個人突地頹了,從她身上離開,站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她便顫顫地接道:“是,是我,馬太太。”


    “出什麽事了嗎?”那邊問道。


    董知瑜又瞥了一眼葉銘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那雙之前閃著狼一樣光芒的眼眸,這會兒黯了下去,隻頹然站著。


    “沒事了,馬太太,吵到您了。”


    “不要緊,怕你出事所以出來看看,沒事就好,你也早點休息吧。”


    “謝謝馬太太,您也歇下吧。”


    那邊傳來馬太太迴屋的腳步聲,然後頓了一下,門才關上。樓上兩人杵在那兒,一時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你迴去吧。”董知瑜開了腔,四周靜靜的,聽著自己的聲音居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葉銘添沉默著,半響抬了手,董知瑜嚇得一邊退後一邊伸出手想要自衛。


    葉銘添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我就這麽可怕嗎,知瑜?”


    董知瑜臉上淚痕未幹,在遠處依稀的街燈餘光中閃爍著,“別再這樣了,銘添,別再這樣了好嗎?”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我……我原本不想把你怎麽樣的,隻是想要未婚妻的一個吻,一個擁抱,這過分嗎?”


    董知瑜沉默著。


    “罷了!”葉銘添轉身要走,又轉了迴來,“你等我迴來。”


    董知瑜一時心塞得緊,點點頭,眼淚也落了下來,“嗯……”


    待葉銘添走遠,董知瑜剛才心中的那股恐懼突然從眼睛、鼻子、皮膚深入到了骨髓深處,之前她總有一種一切都是暫時敷衍的感覺,她相信晦國人就要被打跑,相信葉銘添這些偽軍軍官不會存在得太長久,她相信她和懷瑾來日方長,她甚至覺得這個世界終要重新洗牌,然而這一刻,她突然怕了,她怕等不到這些夢想成真,自己便要和葉銘添成婚了,真的成婚了自己還能怎樣?


    人啊,都是反複而貪婪的動物,之前不計一切代價想要留下來,如今這個目標實現了,便又迴頭為這個代價不甘,可是若要迴到當初,就會重新選擇嗎?恐怕還是一樣的結果。


    恐懼夾雜著哀痛,她彎下腰,掩著臉,抽泣聲從指縫溢出,“等你”,她想到臨走前懷瑾的這句話,她想念懷瑾的懷抱,想念她那雙皓月般光華流轉的眼眸,想念她那把熨帖得恰到好處的聲音,她要馬上見到她才行,這些天來,懷瑾是不是早就體驗到這種恐懼了?她要見到她,如果將來一切都來不及,至少她們擁有今晚。


    她站起身,抹去臉上的眼淚,將箱子從樓下搬進屋裏,騎上自行車往懷瑾家奔去。


    待劉媽打開門,她已經忘了客套,“我要見懷瑾。”


    劉媽愣了一愣,這才緩過神來,“董小姐,懷參謀不在家啊。”


    “她什麽時候迴來?”


    “她走的時候也沒說固定,隻說可能要一周到十天。”


    “什麽?她不在玄武?”


    “前天走的,說是北上會友,具體去了哪裏,她沒交代,我這做下人的也沒問。”


    一路積攢著的一團哀痛非但沒有在這裏得到釋放,反而更加深沉地淤積在身體裏了,“她……沒留什麽話給我,或者留什麽物件給我嗎?”


    劉媽想了想,“沒呢,”又將董知瑜仔細瞅了瞅,“董小姐,你怎麽了?要不要進來坐坐?”


    董知瑜迴過神來,一時有些猶豫,她想去看一看懷瑾的房間,那裏會有她的氣息,然而即便如此,這所房子沒了她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了,劉媽,打擾了。”說完她便推著自行車走了,留下一臉疑問的劉媽目送著她遠去。


    說好了等我,可你這是去了哪裏?執行什麽秘密任務嗎?可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能給我留下?會有危險嗎?車鏈條的“噠噠”聲在這靜夜裏聽著竟十分沉重,像是明知無法擺脫這個死循環卻仍要精準地運轉下去,沒有選擇。


    天津是個大晴天,沒有這幾日江南那濡濕的暖霧,儒商打扮的“男子”尾隨馬修來到距離市區較遠的一片倉庫區,這裏蕭條得很,倉庫、五金店,廢棄的不提,即便還在營業的,也是半天看不見人煙。


    果真是個交貨的好地方,懷瑾在心裏琢磨。


    馬修進了路邊一間公廁,懷瑾撇了撇嘴,靜悄悄地立在半條街外一排棄置的木板後,她等待了良久,卻並不見馬修出來,一刻鍾過去了,懷瑾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抽出槍跑進那間公廁中,哪裏還有馬修的影子,抬頭一看,上麵一扇窗戶大開著,想必他從這裏來了個金蟬脫殼,可是為什麽要這樣呢?是發現了自己嗎?


    那邊馬修早已跑到他的朋友所蹲守的一處製高點,那裏有兩架□□,他和朋友一會兒會在這裏掩護交貨,他料想董知瑜的人也會采取相應的防備措施,然而他想暗中在這裏助她一臂之力。可剛才進了這片區域,他感覺到似乎有人跟著自己,遠遠的,隱隱約約的感覺,他並不確定,若是正麵迴頭去交鋒,要麽傷及無辜,要麽打草驚蛇,所以他決定利用公廁來個金蟬脫殼,無論此人是否在跟蹤他,無論他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暗,對方在明,便更容易掌握主動權。


    懷瑾跟丟了馬修,懊悔不已,便藏身於一旁一間五金店中,側耳聽著路上的動靜,她看著手表,九點三刻,據她的經驗,如果這會兒沒有動靜,交貨時間就很有可能在十點整。


    果然,不大一會兒,外頭便傳來大型車輛碾壓路麵的聲音,她分辨著這聲音的來源,斷定是西麵一排店鋪後麵傳來的,便衝著那個方向潛了過去。


    不遠處房頂上馬修和朋友透過瞄準鏡看著兩輛卡車的情況,隻見第一輛車先在一處較為寬敞的巷子中停下,後麵那輛也停了下來,馬修轉動機槍,看著周圍的動靜,卻見一個帽簷壓得極低的男子身形一閃,跑進了馬路對麵的一爿店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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