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九時,董知瑜幾乎是踩著真紀的後腳進了金桂旅館三零六房間。


    “她怎麽樣?”


    “她已經醒了過來,頭腦是清醒的,但身體還在恢複中,尚且不能下床走動,好在今天早晨成功瞞過了西本醫生的例行檢查。”


    “她說了些什麽?有沒有話帶給我?”


    “她詢問了救援計劃的細節,我所知有限,但她讓我轉告你,一切以你的安全為首,無論哪一步情況有變,與計劃相左,都必須放棄。”


    “真紀姑娘,請你迴去跟她說,她隻要負責配合你,逃出大宅,其他的事情我和我的朋友們全部安排妥帖,無需擔心,接下來的半天時間,如果她能夠恢複走動則最好不過。”


    真紀點了點頭,“你們牽掛、擔心彼此的安危都很正常,這兩三天以來,我看出懷瑾君有著超乎常人的意誌力,我想,她的心中必有一個信仰,在支撐著她保持頭腦的清醒,她身體的恢複速度也很快,從昨夜醒來到今早我離開房間,她已經由原先的吐字困難到可以說出成段的話,四肢也可以動彈,她畢竟受過專業的訓練,我相信今晚她可以走出去,退一步講,即便她行動仍然有礙,就像你昨天說的,我就算背著她、拖著她,也會把她帶出去,所以董小姐你請不要擔憂,放心去做別的事情吧。”


    知瑜看著真紀含笑的雙目,她說話時這雙眼睛裏忽閃著真誠和勇氣,傳輸給自己一種堅韌的力量,她勾起唇角,用一個笑容迴報。


    “真紀,今晚就拜托你了。”


    “董小姐,我要救懷瑾出去的信念並不在你之下,所以請你放心。”


    傍晚的空氣帶著仲春特有的一絲慵懶,在這樣一個晚上,淪陷的玄武城百姓已經開始習慣晦國人的統治,他們發現隻要做順民,家裏也有米下鍋,身上也有春衫換季,他們發現晦國人也不是特別的恐怖,跟小時候年畫上看到的妖魔比,似乎要好一些。人的忘性和適應性究竟有多強?三年多以前的那場屠城,他們幾乎都失去過:失去至親,失去家園,失去錢財,失去尊嚴……可看看身邊的人都是這樣,他們漸漸認了,他們開始用宿命論麻醉自己,他們開始覺得活下去就是好的,活下去,鍋裏還有米,身上還有衣裳,以前常去的張家鹵肉攤沒了,這不街頭又開了家李家鹵肉,味道也還不錯;學堂又恢複上課了,娃娃說班裏一半的同學沒能再來,但自己的娃娃還能繼續去上學,隻是多學了門晦語,這又有什麽?


    董知瑜穿著那身白色壓淡金暗花的雲錦旗袍,新春獻唱時穿的那件,雲霞般輕柔地裹著曼妙的身軀,她將半長的秀發燙卷,嫵媚地掖在耳畔,兩天來漸漸退去血色的唇,則拿鮮豔的口紅塗著,她必須讓自己看起來秀色可餐,這是任務的一部分。


    出了家門,她也感覺到了那一絲仲春的慵懶空氣,大腿上綁著的那柄短刀隨著走動輕輕摩擦著絲襪,發出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沙沙”聲,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晚霞已將天邊燙得熟透,眼看就要轉黑消失了,昨夜的那輪朗月又升了上來,與月相望的,還有一顆明亮的星,她的心中不由升騰起一股豪邁之情。


    這種豪邁就像幾個月前她踩著自行車去下關慰安營救人時那樣,但又有不同,記得那時踩著自行車的雙腳是發抖的,決心和衝勁構成了豪邁的全部,可這一次,她的雙腳則穩穩地踏在這傍晚的柏油路麵上,亦如此刻平穩的心,她知道,她的安排和準備都是充足的。


    若是可以選擇,她希望此刻自己是在趕往董家老宅的路上,她希望去解救懷瑾的是自己,她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她,把她擁入懷中,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哪裏疼了,哪裏不舒服了,要不要喝水,冷嗎,餓嗎,想要和我一起逃離嗎?


    三天而已,在她卻足足熬過了三個世紀。


    但她不能。整套計劃中還有更需要她的環節,懷瑾,我們努力,知瑜望著天上那輪皓月,過了今晚,你我就會重逢。


    新都大戲院處處打上了慶祝天皇生日以及歡迎各界官兵的標語,董知瑜早到了三刻鍾,影院門口有警衛隊檢查每個韜國人的隨身包具,董知瑜的皮包也被打開看了個仔細,之後又簡單在外套口袋各處搜了搜。


    “董翻譯,得罪了,快請進吧。”警衛隊長陪著笑臉說道。


    二樓的貴賓區還空蕩得很,隻有幾個工作人員在做著最後的清掃和布置。董知瑜來到女士更衣區,找到了挨在一起的二、四、六三個衣櫃,它們果然都是鎖著的。


    又來到指定的那座看台,距影片開場還有半個鍾頭,她必須偵查好,到時把炸彈放在哪裏最合適。


    而她在來迴走動時,一雙眼睛正通過瞄準鏡看著她,那是馬路對麵商場頂樓,埋伏在水箱旁端著阻擊槍的馬修。


    新都大戲院的二樓,四周牆壁上都鑲嵌著寬大的窗戶,這給馬修尋找阻擊點帶來了很大的方便,若不是董知瑜有顧慮,他倒是願意帶著兩個阻擊高手,利用這得天獨厚的條件,在戲院四周的建築中散開埋伏,可既然董知瑜交代不讓別人知道,他們此次行動的最終目標也不是殺人,隻要能夠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就可以了。


    董知瑜在那十幾平米的看台轉了兩圈,竟沒有找到一處可以掩藏炸彈的陳設。看台上的布置簡單得:幕簾、茶具架、桌椅。桌子是最簡單的那種,別說一枚手電筒大小的炸彈,就連一枚紙巾,恐怕都無處藏身,茶具架並沒有門,隻是一個臨時的放茶具的地方,而且就立在前排桌椅一側,恐怕她是沒有本事把東西放上去而不被人發覺了。


    她想過到時把炸彈裝進手提包裏,啟動後將包留下自己借故出去,但是當初在諜參班時,教官特意囑咐過,如果不是死間,千萬不要走這步棋,如果走這步棋,除非是隻要現場爆炸,之後自己遠走高飛,否則,現在的技術已經是可以查出爆炸源了,就是說,事後到現場偵查,通過皮包被炸碎的形態,是可以判斷出爆炸源在她董知瑜的包裏的。


    她也想現在就把炸彈拿進來藏進幕簾的褶皺中,但這一步無疑是更險的棋,因為據他所知,隻要是這樣的場合,晦*官進場前必定要有一次最後的清場檢查,這可怎麽辦?


    而此時的董家老宅,真紀剛剛把幸子支開去,“你去看看原田少佐吧,剛剛來就喝醉了,真是惱人呢,早晨好像聽今井大佐嘟囔說今天要把她轉移出去,”真紀朝榻上的懷瑾努了努嘴,“到時如果需要我再叫你,幸子你可一定要來幫我啊。”


    待幸子走遠,懷瑾睜開雙眼。


    “懷瑾君,換衣服吧。”真紀邊遞上洗熨整齊的懷瑾的那套軍官服,邊扶著她坐了起來。


    懷瑾猶豫了一下,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她知道昏迷的這幾日,真紀一直幫自己擦身更衣,恐怕這時候再顧忌什麽,不免顯得自己矯情。


    真紀卻猜透了她的心思,其實如今懷瑾醒了,再坦誠相向,別說懷瑾,就連自己也頗覺尷尬,“你自己可以嗎?我去裏間再收拾一下。”


    懷瑾點了點頭。


    等真紀出來,懷瑾已經一切妥當,端端地坐在榻尾,聽見聲響,便抬頭看著她,隨即綻出一抹微笑,竟和她幾天前踏進這老宅時看上去無異。


    “真紀小姐,我們走吧。”


    真紀呆立了片刻,榻上端坐著的這個女軍官,不再是這幾天柔弱無助地暈睡在這榻上的那個女子,她不想懷瑾身陷這樣的危險處境中,可也隻有這幾日,她才有一種懷瑾屬於自己的錯覺,隻有這幾日,她分分秒秒地守著她,凝視著她,聽她的唿吸,感覺她的脈搏,可她要走了,也許她屬於那個叫董知瑜的姑娘,這一生的緣分,也許就到此了吧。


    真紀也迴了她一個微笑,隻是內中暗含多少苦澀和不舍,也許隻有自己知道,“懷瑾君,走吧。”


    懷瑾想要站起來,努力撐著手臂,可兩條長腿似乎不聽使喚,不在自己掌控中。


    真紀趕緊上前,托著她的手,給她一個借力點,懷瑾,就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支撐,在這剩下的最後一晚。


    懷瑾站了起來,邁出腳,那軍靴似乎從未如此沉重過,小腿上的肌肉稍一使力便酸麻起來,步履踉蹌不堪。


    “等等,”真紀去到房間一角的矮櫃中,自裏麵拿出一瓶清酒,打開瓶塞,灑在懷瑾的衣服上,又把剩下的遞給她,“給,拿這個漱漱口。”


    懷瑾領會了她的意思,從這裏到一樓雜貨倉,要經過整個迴廊,然後再下去一樓,從一樓樓梯口到倉庫入口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路上難保不會遇到人,而她這種狀態,如果不拿醉酒掩飾,勢必要引起別人的疑心。


    距電影開場還有一刻鍾,董知瑜在看台不停地踱步。冷靜,冷靜,她這樣對自己說,可身上已經不由控製地滲出一層薄汗。


    這時,看台入口處外傳來一陣腳步,待她轉過身,一行人已經出現在那裏,有今井、胡校,胡校旁邊站著一個穿晦袍的高大男人,她認出來,那就是塚本恕,那個與她在玉佛寺有過一麵之緣的軍部特工。


    “喲西,董翻譯,你能來我真高興!”今井信男幾乎要拍起手來。


    董知瑜笑了一笑,居然還能笑得出,她自己也恍惚了一下,“今井大佐,能和各位共賞影片,是我的榮幸。”


    今井哈哈大笑起來,“今晚不會有人再掃我們的興了。”


    董知瑜知道,他說的是懷瑾,是那日在夜金陵的看台,懷瑾出馬保護自己的事情。她心裏恨得癢癢,可也隻有獻上一臉媚笑。


    一旁的塚本恕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對不起,董翻譯,請您出來一下,我們要例行檢查場地。”一旁晦國警衛隊的人對董知瑜鞠了一躬。


    果然,董知瑜慶幸自己並沒有將炸彈提前藏好。


    董知瑜走了出去,站到今井一側,卻沒想被地上坐著的一隻麵目猙獰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體型碩大的狼狗,全副裝甲,由今井一旁的一個晦*人牽著。


    “董翻譯,這是佐野少佐的愛犬,是隻訓練有素的警犬,你不用害怕。”今井見狀解釋道。


    一旁那個被稱作佐野的晦國人衝董知瑜點了點頭,“董翻譯,這隻黑背叫‘次郎’,它可抵得上五個大晦國士兵呢,上個月在街上,五個士兵被赤空秘密組織的學生襲擊,次郎衝了上去,硬是咬死了兩個武裝的赤空學生,保護了我大晦國五個士兵的性命。”


    董知瑜忍著內心的憤恨朝那隻叫“次郎”的黑背看去,隻見他伸著舌頭不停喘息,口中的唾液順著舌頭滴下。


    “董翻譯若是害怕,我把它拴在外麵好了。”佐野指了指外麵一根柱子,這便拉了黑背過去拴好,又從隨身皮包裏拿出一小塊幹肉,“吃吧,”他用晦語說,那黑背立馬銜了去,大肆咀嚼起來。


    董知瑜看著那隻狼狗,碩大的身體被一件特製的防彈衣裹著,防彈衣的肚皮處還有兩隻大口袋,看來這狼狗確實是當警力使用了,董知瑜走上前,“請讓我也試試。”


    佐野遞給她兩塊肉幹,董知瑜接過來,遞上一塊,也用晦語對它說:“次郎,吃吧。”


    那狗先是朝她看了看,又看了看佐野,接著便從董知瑜手中咬過肉幹,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董知瑜趁勢拍了拍它的頭,“真乖!”便將剩下的那塊肉幹攥在手裏。


    待兩人折迴,塚本恕衝著董知瑜微微一鞠躬:“董翻譯,我是塚本恕,是今井大佐的朋友,請多關照。”


    董知瑜亦對他頷首:“塚本先生,初次見麵,也請您多多關照,今晚的影片可精彩呢。”


    作者有話要說:同誌們,我沒有完成黨和人民交給我的任務,在我這邊的這周結束前,沒有讓瑾瑜見上麵。。。鍵盤在手中,可好像並不受自己控製,既要保證每一處必要的細節都交代完全以及每處情節都合情合理,又想讓她倆快些見麵,兩者權衡,我選擇犧牲後一個目標,還是保證劇情和細節吧。。。希望大家理解,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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