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地上細細薄薄積了一層,看樣子很快便會融化消失,一雙木屐踏在薄雪上,發出“噠噠”的聲音,和周圍人破舊布底鞋抑或皮靴發出的聲音很是不同,木屐的主人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日本浪人,個頭在彼時的日本人裏算是出類拔萃,高大的身體被一襲深色和服裹著,仿佛這南京城的寒意並不讓他在意。


    除了這寒意,其他所有的一切又仿佛都讓他在意。這是南京最摩登最繁華的地帶,浪人麵帶一絲若有如無的笑意,邊慢悠悠地走著,邊觀望著周圍的人和事。


    這是一家叫做“夜金陵”的夜總會,他的中文不好,卻基本猜出了個大概,這家夜總會今天仿佛有什麽事情發生,裏裏外外都忙忙碌碌、張燈結彩,他走到門口,也想進去湊個熱鬧。


    門口一個將中分發梳得油亮亮的男人迎了上去,先是一板一眼地鞠了個躬,隨即滿臉堆笑:“對不起,先生,這家夜總會今天被包場了,給您帶來不便,還請原諒!”說完又是深深一鞠躬。


    “喲西,你的日語說得很好。”浪人麵露笑容,古銅色的臉上,一溜胡渣輕輕往上一揚。


    “多謝先生誇獎,不瞞您說,我是國民政府外交部的日語翻譯,我叫胡校。這‘夜金陵’,今晚也是讓政府包了下來,舉辦新年茶話會。”


    “國民政府……”浪人思索一番,“胡桑,我是塚本恕,近日剛剛從日本來到南京,我對貴國的文化、市井生活都十分感興趣,我來南京也就是想體驗這些,可惜我不會說中文,如果胡桑感興趣,今後能否在閑暇之餘隨我一起,將這裏的吃、喝、玩、樂都好好於我介紹一下?”


    “這……”胡校打量著麵前這個高大的日本男人,他看上去滿臉誠意,倒不像是在說笑,而再從頭到腳這麽一看,確是一副浪人模樣,可眼下時局複雜,終究摸不清對方底細,這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好呢?


    塚本看出對方的猶豫,“這樣胡桑你看可好,如若你現在答應了,從明天開始,我便正式雇傭你,每日開給你十個日元的工資,如何?”


    胡校心裏這麽一算,自己目前的工資若是換成日元差不多每天也就十元的樣子,若是接了這茬,按照這個塚本的意思就是陪他玩,給他做向導,輕輕鬆鬆賺個雙倍工資,倒是一樁美事,不如先答應了下來,日後若是不喜,還可以推脫掉。於是便笑道:“工資事小,今日遇到塚本君便是緣分,何況塚本君你還對中國文化風俗感興趣,那理應是我這個翻譯的工作,沒有問題。”


    “那先謝謝胡桑了,”塚本說完便從貼身衣服中摸出一張卡片,“這是我的地址,明天是周日,不知胡桑是否有空到寒舍一聚?”


    胡校接過卡片,地址是日人街一處民宅,“沒問題,”說著也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雙手呈上,“這是我的名片,明日上午九時整,塚本君看如何?”


    “明日上午九時,我在家中等待胡桑。”塚本笑容溫和,掩飾住雙目的銳利。


    人們陸續到來,偌大的一個夜金陵,眼看漸漸滿座,連平時甚少開放的二樓也全布置了起來,二樓正對著舞台的,是幾個私人包房,這下也都布置妥當,裏裏外外檢查了無數次,供隨後政府要員及日本人使用。


    早到的一批早已三五成群自娛自樂起來,瓜子、果仁、撲克牌便可湊成熱騰騰的一桌,大家有說有笑,年還沒到,味兒已足。


    董知瑜著一身白色壓淡金暗花的雲錦旗袍,獨自坐在後台,她一會兒要第一個出場,自從定下了這個節目,她和化妝師的戰爭就開始了。先是服飾,她拒絕化妝師給她提供的那件滿是紅色羽毛的禮服,化妝師認為,這是開場節目,又是迎新年,須得這樣的濃烈才壓得住排場,董知瑜認為,這衣服和這首歌曲所傳達的意境完全不搭調,要麽換衣服,要麽換人來演,如此她贏了第一個迴合,在箱子裏找出自己一件極少穿的旗袍,顏色雖素淡,低調中也不乏化妝師要的舞台效果。


    再然後是發型,這場戰爭下午開始,一直到剛才落下帷幕,原來她的頭發被高高盤起梳成一個發髻,董知瑜覺得這樣就好,幹淨利落,化妝師說這樣的話舞台效果是很差的,必須得配上些誇張的發飾才行,於是便試圖把和那件紅羽毛禮服配套的羽毛頭飾給她戴上,董知瑜在鏡子裏將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那頂紅羽毛頭飾和她身上這件旗袍格格不入不說,造型之巨大和誇張,仿佛把自己的腦袋吞噬其中,於是幾經商討,雙方折中,挑了一隻小巧的白色羽毛頭飾給她戴上,這才罷休。


    離開場還有半小時,董知瑜正想著心事,冷不丁肩膀被人一拍,驚得花容失色,那邊周碧青“咯咯”笑起來,“真美真美!難怪葉大少校如此神魂顛倒!”


    “你還敢來聒噪,都是你出的主意。”


    “你還不願意不成?這可是絕佳的機會啊,這是我們政府正式成立後的第一場年會,日本人都要來的,聽說,汪主席也要來呢!好好表現!”


    董知瑜不去理她,獨自想了一會兒,“哎,你說丁家橋那邊的人也來嗎?”


    “那是自然,我剛才還看到懷參謀呢,她和幾個日本軍官一起,直奔二樓包間去了,真威風!”


    董知瑜臉上微微泛了紅,看著鏡中的自己,兩片唇塗得饒是嬌紅,冷不防自己嚇了一跳。


    “你說這懷參謀吧,”周碧青見董知瑜不答腔,又自顧自說了起來,“本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終日穿著身軍裝,確實英姿颯爽,可不如別的女孩兒那麽會打扮,今天穿個旗袍,明天穿個裙子什麽的,可惜了她那身材。”


    董知瑜的臉愈發的紅了,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讓一個軍官今天穿身旗袍明天穿個裙子,情何以堪?”


    那邊懷瑾隨幾個日軍作戰部的軍官走進二樓一間布置好的包間,一進門便看見幾個日本藝妓垂首立於門邊,原來這總務處想得甚是周到,從日人街那處軍官們常去的酒樓請了這幾個最受歡迎的藝妓過來,專門服侍日本人。


    隨行的幾個日本軍官甚是開心,看來這馬屁拍得是到了位,又聽今井參謀愉快地叫道:“真紀小姐,我可是很久沒見到你了!”


    懷瑾聽到這名字心中一怔,沒想到在這場合居然碰到了她,她會把自己認出來嗎?


    “是,今井君,真紀今天隨時為各位服務,希望各位在這裏能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說完便拎起茶壺,逐一給大家倒上茶水。


    待走到懷瑾身邊,見她隻是冷冷地坐在椅中,並不看自己,真紀輕聲說道:“懷參謀,若是有什麽需要,還請隨時吩咐真紀。”


    懷瑾故作迴神,對真紀點了下頭,算是答謝。


    董知瑜和周碧青閑話了幾句,眼看大家都找好位子坐定,周碧青也迴了去,趁這空擋,董知瑜來到化妝室的側窗處,拉開一絲窗簾,看向二樓包房,遠遠望去,隻見一個包房裏坐著幾個穿軍服的人,仔細一看,打前頭確是坐著位女子,遠遠的看不大清,儀態和懷瑾頗為相像,而這女子一旁,竟站著個藝妓,躬著腰,正和她說些什麽。


    董知瑜想起那晚見聞,不覺擰起眉頭,這會是那個喚作真紀的日本女人嗎?她們究竟是什麽關係?懷瑾會知道老宅和董旬的事嗎?這一切在她看來皆是撲朔迷離。


    這時會場全體起立,緊接著掌聲雷動,董知瑜循聲望去,一行人簇擁著幾個衣著光鮮的人走了進來,領頭的倒是有幾分氣宇,可卻像被蒙上了層灰蒙蒙的色調,說不出的違和,董知瑜認出,那就是汪精衛了。


    “董小姐,一會兒準備上場了!”化妝師進了來,對她喊道。


    董知瑜合上窗簾,轉過身來。


    化妝師驚得倒抽了口氣,“確實不俗,你還是比較了解自己的。”這兩天來她第一次完全認同了董知瑜的意見,麵前這個女子,精致如一座瓷像,又輕盈若一片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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