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灰蒙蒙的江南之冬,陰冷入骨,董知瑜裹著厚厚的圍巾帽子,戴上手套,騎著新買的自行車上路了。今天她給自己安排了兩項重要的任務。


    路上買了些水果,先奔伍乃菊家中趕去。


    自從這伍乃菊前日被她那問題奶茶放倒了,至今還沒得著機會與她見一麵,試試她的態度,董知瑜這心裏依然有些懸著,況且大家都是同事,於情於理都該去慰問慰問才是。


    伍乃菊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二十好幾的姑娘,在當時已是不折不扣的大齡待嫁女青年。入了伍宅,隻見四處富麗堂皇,早聽說伍家是軍閥混戰之後發跡起來的,這家裏的布置,樣樣新潮得很,像是時下所有流行的堆砌,和原先根深蒂固的董宅相比,則完全是兩種格調。


    伍乃菊的母親正和幾個太太打麻將,哪有時間招唿她一個背景不深的小姑娘,便讓女傭直接將她帶到了伍乃菊的閨房。進了門,隻見這伍翻譯正百無聊賴地斜倚在床上看小說,渾圓的胳膊壓在枕頭上,藕段子似的。


    “伍姐。”董知瑜在門口喚了一聲。


    伍乃菊抬起眼,似笑非笑,“董翻譯啊,進來坐吧。”


    說話間女傭端上了幾式幹果茶點,伍乃菊看了看這幾個碟子,嘴角浮上一絲隱隱笑意,想要說什麽,想想便又作罷。


    “伍姐身體怎麽樣了?”


    “好得差不多了,明兒就去上班,”說著又瞧了瞧董知瑜,“你這幾天怎樣?科裏忙嗎?”


    “你不在,就抓我的鬮唄,”董知瑜倒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笑了笑,,“不過,應該的。”


    “忙點也好,都是機會呀,”伍乃菊也笑了笑,湊了近去,“聽說一美國小夥子纏上你了?”


    董知瑜心裏暗暗吃驚,這才昨晚發生的事情,伍乃菊消息也太靈通了,看來在自己之前,已經有人來給她通風報信了。


    “哪有的事,洋人,瞎胡鬧,伍姐你最了解他們了,想一出是一出的。”


    “嗬嗬,”伍乃菊笑得牽強,想了想又說,“哎,你說我這好好的,怎麽就突然病了,大夫說是吃錯東西了。”


    董知瑜低了頭,“伍姐……其實我一直擔心,會不會是那天在我那兒吃錯什麽東西了……”


    伍乃菊探出身子,“不會吧,董翻譯你不是沒事?”


    “我是沒事……可每個人身體狀況不同,誰知道同樣的東西,會不會伍姐你吃了就起了排斥,而我吃了卻沒事……所以我一直挺懊惱,好像你迴去那天夜裏就病了……”


    伍乃菊想了一想,也就作罷,這事兒她也深究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歎了口氣,“過去就過去了,也不定是我迴來受涼了,或者白天吃錯了東西都有可能,”說著斜睨了眼董知瑜,“那幾個美國人什麽時候走啊?”


    “且有幾天呢吧,不過伍姐,若是你不介意,等明天你上班了,我就跟褚部長申請,這活兒還是轉給你做,我還有其他事情忙活呢。”


    “也好,我這幾天病假在家,董妹妹你一定忙壞了。”伍乃菊的臉逐漸放晴。


    又閑話了一陣子,董知瑜這便告辭了,她已經差不多摸清楚,伍乃菊的格局大約也就這麽大了,辦公室政治外加一些男女八卦。


    離開伍乃菊家,她一路往西頭騎去,出了市區,越靠近江邊風也越大,從毛圍巾灌進去,凍得人牙齒打顫。


    過了煤炭港,她努力迴憶昨天那輛軍用卡車的路線,一路拐上下關大馬路,這便沒了線索。


    這一片頗為冷清,沒有住戶也沒有人影,兩邊是些殘破的土牆以及低矮庫房,除此之外便是一堆堆枯黃的雜草垛和荒地,猶如人間地獄。


    董知瑜沿著大馬路往前探索,估計離此不遠,聽徐根寶的口氣,存放中國女人的房屋應該就在這附近,正想著,身後隱隱傳來卡車的聲音,她趕緊拐到旁邊荒地上幾個雜草垛中間,將自己和自行車藏在草垛後。


    卡車漸漸駛近,這會子卻是載了一車的日本兵,交頭接耳,神色曖昧,董知瑜隱約覺得這車日本兵也許跟那些中國女人有關,待卡車揚著灰塵走遠,她複又騎上車,遠遠跟著,看見卡車往一側小路一拐,停了下來。


    緊接著唿唿啦啦跳出去幾十個日本兵,由一個隊長模樣的人集合歸隊,整理成幾個縱列,在一排瓦房前站著。


    這是要幹什麽?董知瑜心裏納悶,這裏看著不像是日軍操練的營地,這排瓦房裏若是關著女人,他們這等整齊列隊又是什麽意思?況且這一下子來了一卡車的兵,昨天那輛卡車上看到的隻有十來個女人……董知瑜不願再想下去,也想不明白。


    她今天來這裏是想打探一下情況,看看關著中國女人的房子究竟在哪裏,周圍防守情況如何,自從昨日傍晚聽徐根寶說了那一幕,她便久久不能釋懷,那腔憤怒還在胸口燒著,她覺得將這些女人救出來便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哪怕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又如何?


    昨天晚上在夜金陵看到懷瑾,她就在想,大家同為女人,她是否願意加入這一救援,將這些被上帝遺忘的女人救出來?


    另外她也知道,懷瑾身為軍官,一定受過專門訓練,上過戰場,有她在,勝算必定要大一些。


    這時瓦房的門開了,那幾個縱列排頭的幾個日本兵走了進去,其他人依舊保持隊形站在外麵。


    董知瑜看了看瓦房周圍,除了這卡車上的日本兵,門口隻有兩人把守,就是說如果在平時,這個慰安營並無重兵駐守,帶上武器應該可破,她又小心翼翼穿過馬路,遠遠繞到瓦房後方,看見那裏還有一個日本兵,掛著衝鋒槍,在那左右巡邏。


    這麽說來,這排瓦房周圍有三個日本兵駐守,若是成功偷襲前麵的兩個,等後麵那個繞過來也有很大機會把他解決了,然後便可讓這些女人逃跑,這裏比較荒蕪,平時沒人過來,大家分散了跑,隻要找到有住家的地方應該問題就不大,如果逃進城裏,眼下畢竟是“和平”時期,日本人也不敢堂而皇之在街頭抓人,隻是若懷瑾願意加入,如果有她的車,又是日偽上層軍官用的吉普,將她們帶出去,則更為理想。


    董知瑜這會兒完全沉湎於自己無限膨脹的救世主情緒,看不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個危險的深淵。


    去找懷瑾!她下了最後的決心,騎上車往迴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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