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少軒很茫然,神情恍惚,不知道該想什麽,腦子一片空白;隻覺得渾身疼痛,盡管疲憊不堪,卻久久無法入睡。雷少軒眼睛直直地看著飄忽的火苗,仿佛能看到妹妹抽泣不已的臉龐。


    “哥哥,你什麽時候迴來?”


    這聲音迴蕩在腦海裏,雷少軒的眼淚不由滴滴掉下來;他又想起母親那緊緊抱著他的手,在母親的懷裏是那麽溫暖!


    “少爺?”胡友德輕聲說道。


    雷少軒依然背對著胡友德,不說話。


    “您還在怪罪夫人沒有能救你?”胡友德說:“你錯怪夫人了。”


    “咱家被抄家流放,府中財產皆被官府抄沒。幸好夫人行商之時,在別處商號尚有些股份,為救你和二少爺,夫人將這些股份全部變賣;為了及時籌措銀兩,這些股份被迫低價出售,盡管如此,卻依然不夠;夫人沒辦法,就把自己的首飾、衣物全部當掉,遣散所有家仆。您沒發現嗎,夫人頭發都變短了,是因為......”


    胡友德頓了一下:“是因為她連頭發都剪下賣掉了。”


    “什麽?”雷少軒驚住了。


    另外房間隔牆的一個角落,馬少騰睜開了眼睛,清歎了一口氣,緊接又閉上眼睛。


    “是的,如今家裏分文全無了,夫人和二少爺、小姐棲身城內一處小房子。”胡友德壓低了聲音說:“你就算怪夫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否則,就真的辜負了夫人的苦心!”


    仿佛被一道驚雷打中,雷少軒腦子一下清醒過來。


    雷少軒止住了眼淚,半晌說不出話來。懊悔、羞愧湧上心頭,他慢慢轉過身,對著胡友德堅定地說到:“德叔,我要活下去!”


    雷少軒坐起身,第一次正眼看胡友德。


    胡友德是府裏的看門人。雷少軒平時覺得他臉很醜,看上去如此猙獰,以至於讓雷少軒覺得害怕,因此雷少軒平日並不願意跟他說話。


    胡友德的臉上被火燒過,肌肉擰在了一起,象一團麵團疙瘩,一道刀疤從左臉貫穿下巴。


    這是因為救公孫烈所致。


    公孫烈原是軍隊輜重營偏將營管。在一次戰鬥中,糧草庫被襲失火,胡友德衝進失火的糧草庫中,救出公孫烈,衝出火堆時,又被胡人砍了一刀。


    幸好火堆劇烈燃燒,胡人騎的馬被驚走,這才活下來。


    由於全身胡友德受傷嚴重,迴鄉後生活極其困難,公孫烈又把他叫了迴來,留在在身邊當了仆人,為府裏守門。


    按說看門人應該用長得好看的人,公孫烈卻不在意這點,堅持讓胡友德看門,是因為看門的活最輕鬆。


    逢年過節,公孫烈還經常叫胡友德到後堂跟家人一起吃飯,當自己家人一樣。公孫烈死後,公孫倩遣散全部仆人,胡友德不願離去,自願護送雷少軒前往西胡苦海。


    雷少軒第一次覺得胡友德其實不醜陋。寬闊的額頭,濃眉大眼,深沉略帶嘶啞的聲音,讓人聽了覺得寬厚,不急不燥的性格,讓雷少軒感到踏實。


    “少爺,要活下來,首先要平安行至苦海。”胡友德緩緩說道,“此番前去西胡苦海,路途遙遠,身體最重要。”


    “夫人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胡友德把包袱打開,除了被子外,全是折疊整齊的衣物。


    “少爺,冰天雪地行軍,需保持手腳幹燥,倘若不小心,手腳患上凍瘡,途中必死無疑。夫人已經為給您準備了皮具、手腳套一應衣物。下雪之時,沒有獸皮做披風,身上潮濕,凍傷身體,染上風寒,有性命之憂。”


    每個囚犯都有牢獄所發棉鞋、棉服,胡友德將雷少軒所穿棉鞋使勁脫下時,本來感覺麻木的腳竟然感到劇痛,雷少軒不由“啊”叫出來。雷少軒雙腳通紅,已經有點腫脹,上麵沾著散落的冰碴。


    胡友德趕忙仔細查看,接著長出了一口氣。


    “並未凍傷,僅是走路時間太長,腳腫了。”胡友德放下心來,拿出一雙鞋。


    這隻是一雙普通棉鞋,外麵卻包著一層獸皮,用針線細細縫在棉鞋上。


    “這是夫人親手連夜趕縫出來的,不怕雨水。普通棉鞋行於雪地,必然潮濕凍傷,多少行人因此傷了手腳。”


    胡友德又拿出來了一件棉衣,也是皮麵棉襖。


    “此棉襖用售皮做麵,內縫羊毛,雖然粗糙難看,卻不懼雨雪侵襲。”


    雷少軒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然潮濕,粘在身上,寒冷透骨。


    還有手套,還有帽子……每一件都不甚整齊,顯然是臨時趕製出來。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看著件件趕就的衣物,雷少軒眼淚簌簌而下,忍不住嗚嗚哭起來。


    “少爺,吃點東西吧!”


    胡友德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竟是切好的肉幹。


    軍士發的兩個幹餅,早就吃下去了。盡管感覺極餓,雷少軒卻沒有多少胃口,隻是沉浸在傷心和自責中。


    “小子,給老子把肉拿過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響起。


    雷少軒順著聲音看去。


    一個兇狠的大漢瞪著眼睛,揮舞著鐵鏈,鐵鏈的撞擊聲,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過來。


    這大漢濃眉大眼,胡子拉碴,結著淩亂的辮子,胡亂纏在脖子上,滿臉的橫肉,目露兇光。


    雷少軒害怕極了,不敢說一句話。


    “小子,沒聽見嗎?”那大漢聲音高了起來。


    雷少軒驚恐地看著胡友德,胡友德對他搖搖頭,手裏抓起那根粗重的木棍,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那個大漢,吐出一個字。


    “滾!”


    雷少軒這才發現,胡友德身體竟然那麽強壯。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鐵塔,握木棍的手,青筋畢露,頗有鋼筋鐵骨的感覺。


    看著這雙手手,雷少軒的心不知不覺中安下心來。


    “嘿嘿,到了地方,有你好看!”


    那大漢依然兇狠地瞪著這邊,卻不再說話,使勁拽了兩邊的鐵鏈,閉上了眼睛。


    旁邊的兩個人敢怒不敢言;其他人轉眼看著雷少軒,眼睛裏露出的目光,有的同情,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嘲弄……


    胡友德坐下,看著雷少軒:“少爺,要想在苦海活下去,你要習武。”


    “習武?”雷少軒道。


    “是的,我知少爺自幼不喜習武,然而邊關乃是兵家廝殺之地,死囚發配邊關,是當成炮灰消耗的。戰場廝殺,不習武,必死無疑。”


    胡友德道:“夫人讓我護送少爺,除途中照顧少爺外,還讓我教少爺習武。”


    “好的,我學!”


    自從進了死囚營,雷少軒其實對活下去已經不報多少希望,因此心裏充滿了怨恨和絕望。盡管在牢房中,有母親的打點,沒受多少苦,雷少軒卻沒有多少感激和慶幸,因為雷少軒知道,自己最終必死,不是死於監獄,就是死在苦海死囚營。


    此刻,母親周密的安排,讓雷少軒心裏升起希望,盡管他心裏清楚,這絲希望是那麽渺小。


    如果說母親原先在牢獄的打點是為了讓他少受苦,那麽如今一樁樁、一件件的安排卻是為了讓他活下去,雷少軒原先對母親有極深怨恨,如今卻清晰地感受到了母親的無奈和竭盡全力的抗爭。


    平複了一下心情,一個念頭逐漸在雷少軒心頭升起:命運已然不公,母親卻沒有放棄,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如果自己不努力,不僅對不起母親,更對不起自己。


    “死就死!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他突然想起了牢房裏,經常有囚犯吼出來的話,此刻才明白它的意義。


    他轉身看向那個閉眼斜躺的大漢,心裏惡狠狠地吼道:“死!”


    風雪唿嘯著,惡狠狠地拍打廟門,仿佛咆哮命運的不公。


    寒風凜冽,唿出的氣息都能結成冰。雷少軒躺在火堆旁,望著朦朧搖曳的火苗,慢慢睡著。


    火光中,他看見一個拖著長長鐵鏈的男孩,獨自踉蹌地走在茫茫雪原中,在他身後,鐵鏈劃出長長的軌跡,刺穿了一個一個清晰的腳印,消失在遠方。


    男孩知道,那是他注定的命運——孤獨,艱險,寒冷,卻不知道盡頭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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